他與孩子的說話間,薛長功已經走到了附近,穿過隨行人員而來。他雖無子嗣,卻能夠明白王山月這個孩子的珍貴。王家一門忠烈,黑水之盟前,遼人南下,王其松率領舉家男丁相抗,最終留下一屋的孤寡,王山月乃是其第三代單傳的唯一一個男丁,如今小王復是第四代的單傳了。這個家族為武朝付出過如此之多的犧牲,讓他們留下一個孩子,并不為過。
“我還是覺得,你不該將小復帶到這里來?!?br/>
“小復,看,薛伯伯?!蓖跎皆滦χ鴮⒑⒆铀偷搅搜﹂L功的懷中,稍微沖散了將軍臉上的肅殺,過得一陣,他才看著城外的景象,說道:“小孩子在身邊,也不總是壞事。今日城中宿老聯名過來見我,問我這光武軍攻下大名府,是否要守住大名府。言下之意是,守不住你就滾蛋,別來連累我們……我指了院子里在玩的小復給他們看,我孩子都帶來了。武朝必會盡其所能,光復中原?!?br/>
對于大名府接下來的這場戰斗,兩人有過無數次的推演和商議,在最壞的情況下,“光武軍”釘死在大名府的可能,不是沒有,但絕不像王山月說得這般篤定。薛長功搖了搖頭。
“趕在開戰前送走,難免有變數,早走早好?!?br/>
“那便是他的造化了。”王山月看看兒子,笑了笑,那笑容旋又斂去:“武朝積弱,即便要改,非一代之功。女真人強大,只因他們自小敢爭敢搶,爭殺頑強。如果我們這一輩人沒有打敗他們,我寧愿我的孩子,從小就看慣了刀槍!王家沒有軟骨頭,卻并無將才,希望從他開始會有些不同?!?br/>
王山月的話語平靜,王復難以聽懂,懵懵懂懂問道:“什么不同?”
薛長功道:“你爹爹想讓你將來當將軍?!?br/>
這樣的期許在孩子成長的過程里聽到怕不是第一次了,他這才明白,隨后重重地點了點頭:“嗯?!?br/>
薛長功笑了笑,王山月便也笑起來,此時城墻上下熱火朝天,午后的陽光卻還顯得冷淡漠然。大名府往北,遼闊的天空下一馬平川,李細枝的十七萬大軍分作三路,已經越過百里外的刑州,浩蕩的旗幟充斥了視野中的每一寸地方,揚起的塵埃遮天蔽日。而在西面十余里外,一支萬余人的女真軍隊,也正以最高的速度趕往黃河岸。
大齊“平東將軍”李細枝今年四十三歲,臉長,朗目而高鼻,他是女真人第二次南下時隨著齊家投降的將領,也頗受劉豫重視,后來便成為了黃河東北面齊、劉勢力的代言。黃河以北的中原之地淪陷十年,原本天下屬武的思維也已經漸漸松散。李細枝能夠看得到一個帝國的興起是改朝換代的時候了。
女真的崛起乃是天下大勢,時勢所趨,不容抗拒。但即便如此,當走狗的走狗也并非是他的志向,尤其是在劉豫南遷汴梁后,李細枝勢力膨脹,所轄之地接近偽齊的四分之一,比田虎、王巨云的總合還要大,已經是實實在在的一方諸侯。
要維持著一方諸侯的地位,便是劉豫,他也可以不再尊重,但唯有女真人的意志,不可違抗。
這次的女真南下,不再是往日里的打打鬧鬧,經過這些年的修養生息,這個新生的大帝國要正式吞并南方的土地。武朝已是夕陽余暉,唯獨順應潮流之人,能在這次的大戰里活下來。
出于這樣的考慮,在女真南下之前,李細枝就曾往各處派出親信厲行整肅自小蒼河三年大戰之后,這類整肅在偽齊各勢力內部幾成常態。只可惜在此之后,大名府遭里應外合迅速易手的消息仍舊傳了過來。李細枝在勃然大怒之后,也只能按照預案迅速興兵來救。
時間是溫吞如水,又足以碾滅一切的可怕武器,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時,中原之地抵抗者無數,至第二次南下,靖平之恥,中原仍有眾多義軍的掙扎和活躍。然而,待到女真人肆虐江南的搜山檢海結束,中原一帶成規模的反抗者就已經不多了,雖然每一撥上山落草的匪人都要打個抗金的義軍名頭,實際上還是在靠著下藥、劫道、殺人、擄虐為生,至于殺的是誰,無非是更加手無寸鐵的漢人,真到女真人勃然大怒的時候,這些義士們其實是不怎么敢動的。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這本就是世間至理,能夠跳出去者甚少。因此女真南下,對于周圍的眾多落草者,李細枝并不在乎,但自家事自家知,在他的地盤上,有兩股力量他是一直在提防的,王山月在大名府的搗亂,沒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光武軍”的力量令他警惕,但在此之外,有一股力量是一直都讓他警惕、乃至于恐懼的,便是一直以來籠罩在眾人身后的陰影黑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