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豐富多彩。
在極大的地方,時間如烈潮推移,一代一代的人出生、成長、老去,文明的呈現形式浩如煙海,一個個朝代席卷而去,一個民族振興、衰亡,成百上千萬人的生死,凝成歷史書間的一個句讀。
而在小的地方,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場浩瀚的史詩。在這世上的每一秒,成千上萬的人看似微渺地活著,但他們的心思、情緒,卻都同樣的真實而龐大,有人歡笑喜悅、有人悲傷哭泣、有人歇斯底里的憤怒、有人默不作聲地傷感……這些情緒猶如一場場地颶風與海嘯,驅動著平凡的身軀平凡地前行。
我們這世間的每一秒,若用不同的視角,截取不同的切面,都會是一場又一場龐大而真實的敘事詩。無數人的命運延伸、因果交織,碰撞而又分開。一條斷了的線,往往在不知名的額遠方會帶出奇特的果。這些交織的線條在多數的時候混亂卻又均勻,但也在某些時刻,我們會看見無數的、龐大的線條朝著某個方向匯聚、碰撞過去。
武振興元年,四月二十三,漢中城外的夕陽,像是吸飽了硝煙的味道,在云霞中透出瘆人的灰黑色來。晚霞并不壯麗,那只是她平凡而又在這片天地間重復了無數次的普通面貌。
將這片夕陽下的城池納入視野范圍時,麾下的軍隊正在迅速地往前集結。希尹騎在戰馬上,風聲吹過獵獵錦旗,與人聲混雜在一起,龐大的戰場從混亂開始變得有序,空氣中有馬糞與嘔吐物的味道。
戰場的氣氛正一如既往地在他的眼前變得熟悉,數十年的征戰,一次又一次的沙場點兵,林立的刀槍中,士兵的呼吸都顯出肅殺而頑強的氣息來。這是完顏希尹既感到熟悉卻又已然開始陌生的戰陣。
士兵集結的速度、陣列中散發的精氣神令得希尹能夠很快地理解眼前這支部隊的成色。女真的隊伍在自己的麾下成熟而可怕,四十年來,這支隊伍在養出這樣的精氣神后,便再未遭遇同等的對手。但隨著這場戰爭的推移,他逐漸體會到的,是許多年前的心情:
那時候的女真戰士抱著有今天沒明日的心情投入戰場,他們兇狠而激烈,但在戰場之上,還做不到今天這樣的如臂使指。阿骨打、宗翰、婁室、宗望等人在戰陣上歇斯底里,豁出一切,每一場戰爭都是關鍵的一戰,他們知道女真的命運就在前方,但當時還不算成熟的他們,并不能清晰地看懂命運的走向,他們只能全力以赴,將剩余的結果,交給至高的天神。
他們在戰斗中學習、逐漸成熟,于那命運的走向,也看得愈發清楚起來,在滅遼之戰的后期,他們對于軍隊的使用已經愈發熟練,命運被他們緊握在掌間——他們已經看清楚了世界的全貌,一度心慕南面漢學,對武朝保持尊敬的希尹等人,也漸漸地看清楚了儒家的利弊,那中間固然有值得尊敬的東西,但在戰場上,武朝已無力反抗天下大勢。
時間走到今天,老人們已經在戰火中淬煉成熟,軍隊也仍舊保持著銳利的鋒芒,但在眼前的幾戰里,希尹似乎又看到了命運脫韁而走的痕跡,他固然可以全力以赴,但未知的東西橫亙在前方。對于事情的結果,他已隱隱有了抓握不住的預感。
唯有一點是肯定的:眼前的一戰,將再度變為最關鍵的一戰,女真的命運就在前方!
“……華夏軍的陣地,便在前方五里的……蘆葦門附近……大帥的軍隊正自西面過來,如今城里……”
下船之后的軍隊徐徐推進,被人自城內喚出的女真將領查剌正跟在希尹身邊,盡量詳細地與他報告著這幾日以來的戰況。希尹目光冰冷,安靜地聽著。
幾乎在得知漢中以西交戰開始的第一時間,希尹便果斷地放棄了西城縣附近對齊新翰三千余人的圍剿,率領萬余部隊迅速上船沿漢水西進。他心中明白,在決定女真未來的這場大戰前,圍剿區區三千人,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下船的第一刻,他便著人喚來此時漢中城內職銜最高的將領,了解事態的發展。但整個情況已經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宗翰率領九萬人,在兩萬人的沖鋒前,幾乎被打成了哀兵。雖然乍看起來宗翰的戰術聲勢浩蕩,但希尹明白,若具備在正面戰場上決勝的信心,宗翰何必使用這種消耗時間和精力的車輪戰術。
兩人攜手作戰幾近一生,他能夠明白,宗翰是何等豪邁又何等睿智之人,往前沖若真有機會,他是不會后退的。換句話說,能夠將戰陣廝殺四十余年的宗翰逼到這種程度,華夏軍的戰力之強,可見一斑。
嘉陵江畔殺浦查,在混亂的戰局中將其麾下的猛安謀克等各個中下層將領幾乎斬殺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