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其實已經漸漸從三伏天轉出來,但天氣仍舊未有脫去暑日的炎熱,豫山書院的這間書房里,李頻倒了兩杯茶水,遞給寧毅一杯。
“國事天下事,有時候見多夸夸其談,又自信無比者,總覺可笑。不過許多想法,總也是從這夸夸其談中出來的,若真埋頭苦干,從不與人議論,那也難免偏頗。景翰三年我赴京趕考,中進士及第,皇榜第十一名,可惜……當時因策論過激得罪了吏部侍郎傅英,雖中了皇榜,卻難得實缺,數月之后我心灰意冷,離開東京,輾轉回江寧。”
李頻說起這個,隨后拿著茶杯搖頭笑了笑。
“旁人求官,中了進士,在東京一呆數年求各種門路的也有,幾個月便走了,有時我都不愿跟人說起,怕被人笑話。不過在東京的那段時間,見到那官員與官員間的利益網,心情著實復雜。東京風貌與江寧稍有不同,若去了便能感覺到,皇城所在之地,仿佛所有地方都被那感覺籠罩一般,自御街附近你能每日看見那巍峨的宮墻,即便在見不到那皇宮的地方,你往那方向望過去,皇宮似也矗立在你眼前一般……”
“求官的、求門路的、談論國家大事的,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茶樓酒館、各種煙花之地談論的也都是這些,到哪里你都能看見官的影子,一方面朝氣蓬勃,另一方面,卻又暮氣沉沉,總之,大家都在干著急,都不得要領。但日子總得過下去,我也試著走各種門路,想各種辦法,或許找那傅英的政敵之類的,能得到提攜。可到頭來,還是無甚大用,或許也只是我路子未走對,原本以為第十一位總該有些價值,可人家并不拒絕你,只是推諉,給你安排些位置,但全無實缺,人家的安排也滴水不漏,于是幾個月后,大概明白這條路暫時是走不通了。”
“何必在人家的地方想著鉆那一點空子呢,鉆不進去的。我家境尚算不錯,若真要在東京住下等著機會,也不是無錢,倒是覺得沒有必要了,不妨趁著這段時間再安心沉淀思考。于是我離開東京,輾轉許、唐、伸、安幾州繞回江寧,當時也遇上水患,見了不少的事情,回來之后這幾年,倒也在思考,這世事何至于此……”
他喝了口茶:“之前百年我武朝也有大小數次變法革新,失敗者多,可論及原則,總是不離富民、強兵、取士三項,若要做事,以這三者為入手,確是有道理的。然而究其根源,使我武朝軍民皆弱,取士不得其法的根本原因到底為何,最近每每與人談論,皆在思考這等事情?!?br/>
寧毅喝口茶,隨后聳了聳肩:“這個理由……不是很簡單么?”
李頻原本等著他的看法,聽他這句話,微微愣了愣,隨后倒也笑了出來:“確是簡單……立恒當初所說,凡事皆有基本規則,有其根源,若能看清,或許對之后的發展把握,就能更加清晰,我覺得很有道理……其實如今看我武朝,因由也是相當清晰,誰花點心思都能看得清楚……”
他稍稍頓了頓,拿起粉筆,在一邊的小黑板上畫出個三角形:“我朝原本以武立國,立國之初,武力強盛,只是隨后的幾次叛亂讓太祖看清此事弊端,隨后抑武崇文,以強干弱枝的方式治理我朝,此等方法令我朝消弭了內亂之因,一度令國民富庶,國祚延綿??傻降萌缃瘢瑓s也造成諸多弊端,令我朝難敵外侮,諸多的壓力之下,為保強干仍強,卻也令得弱枝更弱,財富仍然流向尖端。武力原本便因強干弱枝而被抑制,如今便更加虛弱,武力愈弱,外來壓力也愈大,壓力愈大,武力再愈發弱,由此形成循環,不得解脫……”
李頻吐出一口氣,看著那黑板:“若能解決商業上的問題,稍微估計一下弱枝,我朝自然有余裕顧及武力,此為任何富民之策皆需解決的問題……若能讓武力強盛,外侮不敢侵,我朝自然也能得喘息,此為強兵之策需解決的問題。取士也是為富民、強兵、令國祚延綿……可惜,皆是空話?!?br/>
他扔掉粉筆:“若單說一策,似是誰都有方法,便是幾策并行也毫無問題。可我朝強干弱枝局勢已成,譬如是棵大樹,強干未飽,稍有養分,弱枝這邊也被那強干奪取一空。如何引導這強干,讓其自然而然地將養分流往弱枝,這才是問題所在。立恒認為呢?”
寧毅想了想,笑著點頭:“嗯,很有道理,而且你是在說……讓那些已成強干的大地主、大商人——就好像我們蘇家這樣的——還有那些皇親國戚啊,富貴閑人啊,把他們賺到的錢心甘情愿地拿出來,還富于民……”
李頻笑著,并不否認:“確是有些書生意氣,不過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當然,世事皆是向前,不可能退后,世人皆言恒帝、惠宗之時我武朝興盛,國富民強,可想著后退是不可能的,問題在于如何引導它到達下一步,讓這些人心甘情愿拿錢出來,不成循環,不切實際,也無甚大用,凡事皆需考慮一環環的推行流動。因此,需得有個方法,讓這些人拿錢出來,投入貧窮之所,然后必須得保證雙方皆能賺錢,然后繼續下去,生生不息,不令強干財富減少,卻可令弱枝情況得以緩解……或許,可以考慮讓朝廷先做介入。”
“王安石變法了……”寧毅微微皺了皺眉,喃喃低語,李頻自那邊轉過頭來:“嗯?”
武朝沒有王安石,但是數十年前有一位名叫譚熙譚子雍的宰相也做過類似的事情,變法試圖讓朝廷介入諸多生意,以盤活經濟,寧毅笑笑:“德新此言豈非與當年譚相想法類似了么?”
李頻點點頭:“我確曾反復思索當年譚相變法之事,啟發甚多,當年譚相所想,或許也是如此,只是他當年未曾料到阻力之大,政令不行,下方陽奉陰違,所以國事之首,終是肅清吏治……”
“這句話倒沒錯?!睂幰泓c頭,“不過辦法錯了,經濟不能這樣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