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間,三三兩兩的綠林人朝長江方向北上之時,更多的人正凄惶地往西、往南,逃離廝殺的戰區。
自江寧往東至鎮江一百余里,往南至臨安四百五十余里的三角區域,正逐步地陷入到戰火之中。這是武朝南遷以來,整個天下最為繁華的一片地方,它包含著太湖附近最為富庶的江南城鎮,輻射常州、蘇州、嘉興等一眾大城,總人口多達千萬。
女真人殺來之后,這里處處都是須守的繁華要地,然而即便以武朝的人力,也不可能對每座城池都屯以重兵,力保不失——事實上,建朔二年被稱為搜山檢海的那場大戰之中,兀術率領著軍隊,其實已經將江南的許多城鎮踏過一遍了。
好在這次的情況與過去又有不同,以擊垮南武為目的的第四次南征,女真人也沒有長期拖下去的資本。兀術的軍隊抵達臨安之后,武朝調動先前駐守嘉興、蘇州等地的軍隊約有十七萬之眾,前來臨安勤王,同時加上此時駐守臨安的二十萬禁軍,成為這場大戰之中的一個核心所在。
另一個核心自然是以江寧、鎮江為中樞的長江戰圈,渡江之后,宗輔率領的東路軍主力攻擊點在江寧,隨后朝著鎮江以及南面的大小城池蔓延。北面劉承宗部隊進攻徐州帶走了部分女真軍隊的注意,宗輔手下的軍隊主力,除去減員,大約還有不到二十萬的數量,加上中原過來的數十萬漢軍部隊,一方面進攻江寧,一方面派出精兵,將戰線盡量南推。
江寧與臨安之間的距離四百余里,若全速前進,不過十余天的路程。對于女真人而言,眼下的戰略方向有二。要么在長江沿岸擊潰太子君武所率領的抵抗軍集團,要么逐步南下拔城,與兀術的精銳騎兵一道,威逼臨安,逼降武朝。
這兩個戰略方向又可以同時進行。一月中旬,宗輔主力當中又分出由將領跶悖與阿魯保各自率領的三萬余人朝南面、東南方向進軍,而由中原軍閥林寶約、李楊宗所率領的十余萬漢軍已經將戰線推往南面太平州(后世馬鞍山)、丹陽、常寧一線,這期間,數座小城被敲開了門戶,一眾漢軍在其中肆意掠奪燒殺,死傷者無算。
武朝一方,此時自然不可能允許宗輔等人的部隊繼續南下,除原本駐守江寧的十萬武烈營外,韓世忠亦率領五萬鎮海軍主力于江寧坐鎮,另有七萬鎮海軍推往常寧、加上此外近三十萬的淮陽部隊、增援部隊,牢牢堵住宗輔部隊南下的途徑。
待到一月中下旬,岳飛的背嵬軍、希尹與銀術可率領的屠山衛抵達戰場,女真將領阿魯保以去往常寧的三萬余人虛晃一槍,往東北方向折往鎮江,配合希尹部隊對鎮江一帶發起突襲時,整個江南已經犬牙交錯,陷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亂狀況之中。
臨安的情況,則更為復雜一些。
兀術的騎兵自一月上旬對臨安發動了一次進攻之后便不再進行攻城,軍隊在臨安附近游蕩燒殺,偶爾與武朝前來勤王的沈城、徐烈鈞部隊爆發沖突與摩擦。以理智而言,五萬人的部隊要攻破二十萬軍隊駐守的大城并不容易——雖然女真人以往有過更輝煌的戰績——臨安城中復雜的人心涌動更像是后世的股市變化,隨著外界一次一次的消息傳來,城內的消息走向,也有著詭譎的波動,除了走在明面上的抗金呼聲與決死口號外,各類的心思在私下里交織串聯,暗潮翻涌,隨著每一次戰勝或是戰敗的訊息而上下不停。
當然,武朝養士兩百余年,關于降金或是通敵之類的話語不會被眾人掛在嘴邊,月余時光以來,臨安的各種消息的變幻更為復雜。只是關于周雍與一眾官員鬧翻的訊息便有數種,如周雍欲與黑旗和解,而后被百官軟禁的消息,因其半真半假,反而顯得格外有說服力。
此外,自華夏軍發出檄文派出鋤奸隊伍后,京城之中關于誰是漢奸誰已投敵的議論也紛紛而起,學子們將注視的目光投往朝堂上每一位可疑的大臣,部分在李頻之后開設的京城小報為求銷量,開始私作和販賣有關朝堂、軍隊各大員的家族背景、私人關系的小冊子,以供眾人參考。這其中,又有屢仕不第的文人們參與其中,抒發高論,博人眼球。
而對于天下戰局走向、未來勝負可能的判斷、以及眾多反敗為勝方法的議論,自開戰時起,便從未斷絕過。憂國憂民者在私下里奔走,書有諸如《御敵舊國三策》、《退女真以中興十論》之類的諫言帖子每日里往朝堂上乃至于公主府方面雪片般的亂飛。
二月初四,甚至有自號“秋廬老人”的六旬學人找小報作坊印了大量刊有他“治國良策”的書頁,效仿先前女真細作所為,在城內大肆拋發此類傳單。巡城軍將其抓捕之后,老人大呼要見臨安府尹、要見丞相、要見樞密使、要見長公主之類的話語。
臨安府尹羅書文不得已見他一面,細問其良策,卻也不過是要求皇帝重用他這樣的大賢,且立刻誅殺諸多他認為有問題的朝廷大員這樣的陳腐之論,至于他如何判定朝廷大員有問題,消息則多從京中各小道消息中來。老人一生為功名奔忙,實則有的不過一秀才身份,到頭來家財散盡,僅有一老妻每日去街頭市井拾些菜葉甚至乞討度日,他印傳單時更是連些許棺材本都搭上了。府尹羅書文哭笑不得,最后只得奉上紋銀二兩,將老人放歸家中。
更多詭譎的人心,是掩藏在這浩蕩而混亂的輿論之下的。
二月初八,臨安城西一場詩會,所用的場地乃是一處名為抱樸園的老院子,樹木發芽,桃花結蕾,春日的氣息才剛剛降臨,觥籌交錯間,一名年過三旬,蓄山羊胡的中年書生身邊,圍上了不少人,這人拿來一張武朝全境的地圖,正在其上指點比劃,其論點清晰而有說服力,驚動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