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貢院,考生陸陸續續從里面走出,一連九天下來,所有人幾乎都脫了一層皮,一個個精神萎靡,兩眼疲憊?!翱嫉迷趺礃??”
“娘的!隔壁不知坐的誰,屁放個沒完了!晦氣晦氣……”李少威也覺得自己隨時能昏過去,強撐著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才遠遠見到許澄寧走出來。顯然她的情況更糟糕,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單薄的身影輕飄飄的,腳步隱約有些虛浮,仿佛提不起考籃,被旁邊步伐匆匆的考生不經意一撞,便要臉朝摔趴下去。李少威忙跑上去扶住她:“你怎么樣?是不是不舒服?”
許澄寧抬頭笑了笑道:“無事,就是用腦用厲害了,坐了一天,腳有些麻。”
說著抬腳轉了轉腳踝?!皩α耍腋壬s好了,考完了過去一趟,少威兄先回去吧?!?br/>
李少威皺眉:“你臉色不好,該好好睡一覺,不如休息好了再去?!?br/>
許澄寧搖搖頭:“不了,我打算去先生那兒過夜,晚上不用給我留門了。”
話說到這,李少威也只好自己先回去。許澄寧看他走遠,才從另一條小路離開,繞了幾個拐角,沿著山墻走進一家客棧,她手指微抖地掏出個銀錁子,定了一間房。待小二領自己進屋后,她飛快寫下一張藥方子?!靶《?,麻煩你給我抓點藥,熬好叫我一聲。”
她塞了角碎銀給他,店小二手腳麻利地去了。許澄寧便顫抖著躺到了床上。九天的會試,她熬過來了,可到底凍出了病,身上又冷又無力。她不敢回農舍住,她怕自己睡過去卻醒不來,會被李少威發現身份的端倪。她從小沒有一個健朗的身子,曾經有個大夫幫她把脈竟點破了自己的女兒身,從今往后她再也不看大夫,而是自己學會了把脈,學會開些簡單病癥的藥方子。她得在客棧熬過這場病,才能萬無一失。腦子里昏昏想著,不知不覺昏睡過去。二十年前大燕發生了一樁舉國轟動的舞弊案,從考生到考官上上下下涉案二百余人。從此之后,每逢春闈,考生全部離場后,貢院即刻封閉起來,置重兵日夜防守,考官場官不得以任何理由離開貢院半步,也不能對外傳任何訊息。任何人出入都要經兩道搜身檢查,杜絕任何私通舞弊的可能。謝容鈺所領的士兵負責看守,他得守到放榜才能回得了家,夜里也宿在貢院外的官舍。陸副指揮使提著一小壺酒走進來,吊兒郎當的。“喝一杯不?桑落醪,不上頭,耽擱不了差事?!?br/>
他問出口,卻沒打算聽謝容鈺拒絕,直接翻開兩只茶碗倒滿,把一杯推到謝容鈺面前。謝容鈺額角還有薄汗,手邊放著佩劍,應是剛練了劍才歇下,他把手里的兵書扔到一邊,單手舉起茶碗喝了一口?!白罱畹煤馨??我可聽了不少你家里的熱鬧?!?br/>
陸副指揮使笑盈盈的,謝容鈺卻懶得理他,不咸不淡道:“陸欽鋒,你是閑得慌?”
陸欽鋒哈哈地笑,海飲一口酒,雙手在腦后交叉躺了下來,左腿架在右腿上亂晃?!澳隳莻€二妹妹可不是省油的燈,要我說,從哪兒來就該回哪兒去,沒的養了十多年還得繼續養下去的道理。”
謝瓊絮不是謝家骨肉的事,謝容鈺沒有跟他說過,但身世原因陸欽鋒丑事怪事見得多了,自然不會信雙胞胎的說辭,稍微一想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換作從前,陸欽鋒不會當謝容鈺的面說謝瓊絮的不是,他這好友看著冷淡,其實跟他那國公爹一個樣,最是護短,他不怕謝容鈺,卻沒有沒事找揍的喜好。陸欽鋒只見過謝瓊絮一次,不熟悉,但是經常聽到她的傳聞。這么多年,他摸良心說句實在話,謝瓊絮可半點不像文國公的閨女,成天就會粉飾才女的名聲。像他們這樣的仕宦之后,再不喜詩書,也不是不通文墨,看不出才名的真假,謝瓊絮之輩流出來的那些個詩詞,簡直矯揉造作到令人作嘔?!白娓赶矚g。”
謝容鈺言簡意賅。謝瓊絮當了他十多年的妹妹,他怎么可能一點感情都沒有?就是因為知道兩個互換人生的真假女兒養在一起會出事,他當初才會與父親看法一致,認為把謝瓊絮送回本家為好,無奈謝老國公孫輩里最喜愛的就是她,堅決不肯應允?!澳?,始作俑者?”
“杖打一百,發賣?!?br/>
這事文國公問都沒問過親爹,直接拍板定了,后來也讓人告訴了謝瓊絮,算是一種敲打。他文國公府的姑娘,無論是誰冒犯了,都得付出代價,保住謝瓊絮嫡女的身份,已經是情分了。陸欽鋒一笑:“就沒鬧?”
謝容鈺勾唇一笑,沒有作答。只要自己好,謝瓊絮哪里還顧得上有實無名的血親呢?陸欽鋒不覺有些可憐他。明明是謝氏未來的家主,卻不得重用,家中母親懦弱,弟妹不親,繼祖母和叔父們虎視眈眈,偌大一個公府,竟只能靠他與國公爺父子,內防同室操戈,外防危墻傾倒,實在辛苦。哪像他,庶房庶子,沒人在乎他出不出息,陸家日后無論青云直上還是碾落成泥,都與他無甚關系。陸欽鋒眼盯著天花,黑眸里的桀驁微淡,閃過一絲寂寥。“平遠,你想過娶親么?”
謝容鈺略微詫異地看他一眼:“大丈夫功業未立,何以成家?”
“功業?你的功業便是披甲上陣、復土開疆?要是十年二十年朝廷都不打仗,難道你能一直不成親?別忘了,你是世子!”
謝容鈺長指按在書卷上,輕叩了叩:“五年內,必有大戰。”
“怎么說?”
謝容鈺頓了頓,低聲道:“圣上年邁,皇位之爭勢在必行。北厥、西戎、蠻婺,在圣上當政期間得了多少好處,新君上位,還能不能再拿到,他們不知,所以勢必會趁著皇子奪嫡渾水摸魚?!?br/>
圣上不許邊關守將擅自出兵,無論蠻夷如何犯境,將領都只能一味閉守不出,敵方許是看出端倪了,總是時不時來打打秋風?!靶蝿菸⒚?,我家中那些人還保不準會早早站隊,到時我出征在外,多個妻兒就多分危險,何必給自己添個軟肋?”
謝容鈺又問:“怎么突然問這個,你想成親了?”
陸欽鋒一笑:“沒有,只是前些日子,在街上遇到一個女孩,古靈精怪的,穿著男裝,人薄得跟紙一樣,一看就是貧家女?!?br/>
“但是啊,她長得好看,而且,她的眼睛里,有太陽。”
陸欽鋒伸著兩個手指頭在眼珠子前比劃了兩下,“我看到她,就好像什么都能隨遇而安。我那府里什么樣你也知道,不想再養一個整日只知哭哭啼啼的老婆在家?!?br/>
“我若娶妻,就要娶那樣聰慧可愛的,像個小太陽似的,過日子多有趣。正好,他們也不在乎我娶妻的身份低微,我也省得掰扯。”
謝容鈺提醒道:“你可以不在乎女方身份,但你就不怕她應對不了豪門的詭譎?”
“不會!”
陸欽鋒一個打挺翻了起來,笑嘻嘻道,“小姑娘可聰明了!”
于是把梁兆琦被冤枉的事講了一遍:“你看,遇事冷靜,一針見血,直擊要害,事了拂衣去,我看她什么都看得明白。”
“梁兆琦?”
謝容鈺對君子好逑沒什么興趣,喃喃了一句,“是平襄侯世子干的吧?”
陸欽鋒笑道:“可不?雖然沒對外宣揚,可我聽說,梁兆琦院子里清走了好幾個人,徹底與他大哥勢不兩立了?!?br/>
“說來,這兄弟倆的情況與你家也差不多,”陸欽鋒傾身,半邊臉隱在黑暗里,眼里有狡黠的光,“即便你不比梁兆宏心眼子小,也保不齊你二弟會反過來說你嫉賢妒能,當心咯?!?br/>
謝容鈺淡淡一笑:“小人之心,不值一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