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在曠野呼嘯。
視線所及皆是平坦鹽田。
隴舞郡位于大陸西北,分明是遠離濱海的邊陲之地,此時卻詭異地響起了陣陣驚濤浪涌之聲。風吹浪卷,又似海沸。以沈棠為中心,無故掀起帶著海水咸腥的狂風。
衣擺獵獵,發絲亂飛。
眾人屏氣呼吸,抬首望向天際——原先還艷陽高照的天,幾個呼吸功夫就被烏云染指,厚重云層近得仿佛伸手墊腳就能夠到。海浪咆哮,讓人產生近乎知悉的錯覺。
“來了!”
眾人凝神,卻見一眨眼的功夫,一道數丈高的巨浪踏著狂風,自天幕傾瀉砸下。
不偏不斜正好落在鹽田之中。
同時也濺了沈棠半身海水。
看似來勢洶洶的巨浪,甫一接觸地面就變得溫順,絲毫不見出場時的兇悍,乖乖填滿每一塊鹽田。多余出來的,全部順著挖好的溝渠,匯入人工暴力挖掘的人工池。她有意控制文氣輸出,堪堪耗完丹府儲量。沈棠畢竟還是一郡之長,不可能每天都來一回。
若將人工池蓄滿,也夠鹽田用一陣。
彎腰用手指沾了一點放嘴里。
嘗嘗咸度:“啊呸,還挺咸?!?br>
確實是海水,味道很正宗。
但,畢竟是文氣所化,能不能像沈棠化出來的酒一樣長久存在,她心中也沒有底。
具體情況還得再觀察兩日。
沈棠拍拍手:“讓鹽工干活兒吧。”
又道:“我先緩一緩,恢復文氣。”
開鑿鹽田區的時候,沈棠也不忘讓褚曜張貼告示招聘足夠的庶民來當鹽工。鹽工的活兒,耗費體力相對沒那么重,普通人完全可以勝任。此舉也算是增加就業崗位了。
鹽工早在一側待命。
盡管他們都知道言靈很深神奇,但沒機會看一看。這回親眼看到沈君喚出海水,這種未曾見過的神仙手段讓他們忍不住心情激昂。因此,干活兒也格外有勁兒,扛著木耙仔仔細細將浸潤海水的鹽田泥巴耙一遍。一個比一個手腳利索,無形中在攀比什么。
沈棠想一屁股坐下來休息一下。
誰知下一瞬,丹府逐漸充盈。
她無語看著圍繞自己的數道文氣:“……倒也不必這么趕……我可以自己恢復的……”
還能趁機偷懶摸魚。
“為上分憂解勞,本是吾等職責?!?br>
在場這么多的文心文士,個個實力不凡,他們哪有讓主公自己恢復文氣的道理?
沈棠:“……”
她一邊在心中嘀咕,一邊暗搓搓將這些文氣主人記下來,回頭多給他們派點兒活!
心念剛落,便少了一道。
不用看都知道是顧池這廝。
沈棠起身拍拍衣擺粘著的泥土,道:“鹽工若能順利制出鹵水,記得第一時間回稟。”
“咱能不能發財,可就看它了?!?br>
從產量和成本來講,鹽田其實比鹽井低得多,只是鹽田還未真正投入使用,一時半會兒也發揮不出原有優勢。前者可以用太陽蒸發,后者需火燒熬煮,浪費大量炭火。
此前的井鹽都是用秸稈柴火,成本居高不下,產量還比較低。這種增加成本的事兒,沈棠自然不會干,便將主意打到天然氣頭上,即“火井”。據聞一斛水可得五斗鹽。
只是,此法危險性相對較高,為保證鹽井順利運作與鹽工們的安全,少不了要數名武膽武者長期駐扎巡視檢查,盡可能將危險扼殺在萌芽中。鹽田就沒有這些擔心了。
沈棠:“對了,文注那可有回信?”
寧燕收回落在鹽田的視線,道:“還未,算算腳程,最快也需要三日才有回信?!?br>
沈棠不安又緊張地搓著手手。
“還有這么久?時間可真難等。”
寧燕笑道:“會有好結果的?!?br>
以她對徐文注的了解,從天而降這么一塊超大肉餅,他不伸手去接就不是他了。
徐解為何跟吳賢糾纏不休?
因為后者名下的池鹽利潤巨大。
出于利益,為了家族,徐解都沒拒絕效忠吳賢的理由,但——人的胃口會不斷增大。世人皆說商賈逐利,其實世家也一樣。吳賢這會兒的胃口有些超出徐解預期了。
主公此時遞出這塊肉餅……
他徐解如何選擇?
是吃呢?還是吃呢?還是吃呢?
事實也正如寧燕預期那般。
徐解拒絕不了吳賢,更拒絕不了沈棠——后者不僅帶來利益,還有一份知遇之恩。
那天,碧空如洗。
浮姑城一如既往地安寧。
徐解暫時忘記憂愁,抱著一杯茶水,坐在庭院曬著太陽,翻著早已爛熟于心的言靈書冊。正醞釀出些許微醺困意,耳畔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靠近,他掩卷,收起書冊。
“又有家書?”
“文釋年紀越大越粘人了……”徐解看似抱怨堂弟,實則嘴角早已悄悄翹起,“……算算他的年紀,他也是獨當一面的男子漢,怎么還這般不穩重,也不怕沈君生意見……”
隨侍:“不止是小郎家書,還有幾封是隴舞郡官署傳來的,需要家長親自閱覽?!?br>
隴舞郡官署發來的?
這就是非常正式的官方交涉了。
徐解心下疑惑,但仍先拆了啰嗦堂弟的家書,不出意外全是廢話,勉強能提煉一句核心內容——離家出走的趙家娘子跑來隴舞了,還委托他幫忙給帶句平安,勿念。
“大義這番可以放心了。”
說著又拆開那封帶著隴舞郡守印鑒的信函,嘴角勾起的弧度逐漸僵硬,直至凝固。
隨侍有些好奇內容,因為他跟隨家長這么多年,從未見過家長眼睛能瞪這么大!
呦吼——
不止眼睛瞪大,呼吸也急促了。
徐解倏忽站起身,將信函揉成一團。
環顧四周,語氣嚴厲:“這信函都是你一手帶過來的?中途可有被其他人沾手?”
隨侍:“屬下盯著,未有外人接觸?!?br>
“那就好,那就好?!?br>
徐解臉龐因為情緒激動而泛紅。
不知何時還冒出了細汗。
信函一開始只是普通問候,順便問他這邊能不能友情價賣點蠶種葉料,雖然開出的量很大,但這玩意兒沒什么大的利潤。若算上人工往返成本,估摸著還能大虧一筆。
真正讓徐解激動的是后面!
鹽!
沈君手中有低成本提煉精鹽的法子,粗鹽和精鹽,之間利潤差距大著呢。
隴舞郡發現幾口廢棄鹽井,沈君欲恢復,便讓帳下武膽武者前去修復,誤打誤撞鑿出深井。不僅鹵水豐富,且有火井助燃,無需高成本、低效率的秸稈炭火。
用不了多久就能產出大量高品質的精品精鹽,沈君那邊發愁如何處理。
這才寫信問他有無興趣。
她現在被隴舞郡政務纏得分身乏術,帳下也沒專職人員能處理此物,砸在手里可惜,自家也吃不完,目前又缺錢缺得緊。索性圖個方便,賣友情價,讓利徐解四成!
四成!
這可是四成!
倘若那些鹽井真的高產且低成本,四成利潤那就是一筆徐解都呼吸加速的數字。關鍵是,這利潤還是張嘴就能吃下,無需任何額外支出……徐解很難不心動。
但他理智尚存。
肉餅雖大,吃著有風險。
風險不是沈棠那邊,而是主公吳賢這邊。一時間,徐解陷入了兩難。
說是兩難,心中天平已有結論。
隨侍關心他:“家長為何為難?”
徐解嘆氣:“因為主公?!?br>
隨侍最了解家長脾性,知道對方現在只需要一個臺階,便故作疑惑。
“可——家長對昭德公忠心耿耿,與隴舞沈君只是生意上往來,為何要為難?”
徐解將隴舞郡的信函親手燒毀。
喃喃道:“是啊?!?br>
商賈逐利,有賺的買賣,為何不做?
自己又不是改換門墻……
徐解不想改換,但有人迫不及待。
甚至激動到牙齒打顫。
“沈、沈君……您的意思……讓小的將這些鹽走私……啊不,賣到十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