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允熥疑惑之時,一個瓷瓶悄然從老爺子袖子中出來,放在桌面上。
瓷瓶只有食指長,大拇指一般粗細。通體雪白晶瑩剔透,沒有一絲雜色。
但朱允熥注意到,老爺子雖然拿出瓷瓶的時候,動作很是流暢??伤氖郑瑓s抖得厲害。手背上的血管和筋絡也似乎糾葛在一起,高高的隆起著。
以至于放下瓷瓶之后,老爺子不得不在桌子下面,用另一只手,狠狠的抓著,抖動的手。
而且,朱允熥還注意到,在瓷瓶放在桌上的那一刻。
老爺子突然扭過頭去,看著窗外。側臉上,一顆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滾落,在他的深壑的皺紋上掛著,倔強的不肯落下。
這一刻,老爺子的表情就像是個委屈的孩子,抿著嘴角昂著頭看著遠方。
“皇爺爺,這是什么?”朱允熥站起身,走到老爺子身邊跪下,輕輕幫他揉著手掌。
老爺子的目光看過來,眼神中的委屈還有心酸讓人心痛。
“有人,要害咱!有人,覺得咱死的慢哩!”老爺子哽咽說道。
朱允熥的目光霍然凌厲,看著那瓷瓶,“是誰?到底怎么回事?”
老爺子大手狠狠的揉揉眼睛,長長嘆了一口氣,“你也知道,你二叔的死,有蹊蹺!咱有時候就想,王府里進一粒米一斤面都要層層檢驗,怎么就給人毒死了?”
“后來,有人告訴咱,要毒死人未必一定在飲食上下手,也可以用其他的辦法!”
“所以,咱就多了個心眼。只要是外頭進獻來的,給咱們爺倆用的,都要好生查驗!”
“前些日,有人進獻來兩斤沉香。咱自從年前病了,晚上總是睡不踏實。只有睡覺前點些香,才能安神醒腦,睡得舒坦些!”
說著,老爺子通紅的眼珠,被晶瑩籠罩,“給咱進獻沉香的人說,這香是尋訪名醫,用名貴中草藥煉制,什么冰片呀,什么麝香呀,什么龍涎呀,極難煉制!說上了歲數的人了,最是能安神!”
“可咱手下的人一查驗!”說到此處,老爺子的聲音都變得沙啞了,“的確是難煉,他娘的害人的玩意,可不是難煉嗎?兩斤沉香都掰碎,里面摻雜了二兩藥粉!”
“咱一開始
還不信呢,二兩藥粉能把人毒死?”老爺子昂著頭,再也堅持不下去,低著頭緩緩說道,“可查驗的人說了,這東西遇水不溶,遇火則成煙。人聞了昏昏欲睡,就這么二兩東西摻在香里,半年之后咱就能”
朱允熥的心猛的一抽,仿若有刀子在里面攪動。
那把刀順著他的心死死的往下剜,似乎要連著他的心肝肺還有腸子,一股腦的絞斷!
有人,居然喪心病狂到,連老爺子都要害!
而且,害他的人,定然是朱家的至親。因為老爺子,除了自家的人之外,從不讓外人進獻任何東西。
“皇爺爺!”朱允熥紅著眼睛,“是誰?”說著,感覺到老爺子身體的顫抖,又趕緊說道,“皇爺爺,不值當為那些喪心病狂的混賬生氣,萬事還有孫兒,孫兒定給你老討一個公道!”
說完,見老爺子又要喝酒,朱允熥又趕緊把酒杯推開。
“沒事!”老爺子凄然一笑,“咱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這輩子啥都見過了。咱能挺住,氣不死!”
“咱也是剛知道,聽了這個話”老爺子又是長嘆,“生兒育女一輩子,圖啥?老了老了,人家嫌咱命長礙事。惦記著子孫后代,卻不想人家把咱當成了仇人!”說著,重重的拍打膝蓋,“報應啊!”
“前幾日咱還在你爹墳上說,這些年包容他們,是不是咱做錯了?,F在看來何止是錯,咱養了一個狼羔子啊!”
“這就是咱,對他們心慈手軟的報應。就是咱,指望著他們能長大些,對咱良苦用心的報應!”老爺子幽幽道,“也是咱,殺人太多的報應!”
老爺子說話時,語氣不高嗓門不大,聲音深沉緩緩訴說,帶著幾分自嘲,帶著些許的心酸。可這些話,字字句句都好似利箭,把人射得千瘡百孔。
“皇爺爺,世上有人就有鬼。有的人,天生就良心壞了,就算是骨肉至親都要加害!”朱允熥開口道,“不是您的錯,是他自己瘋了,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說著,他又問道,“是誰?”又想想,開口道,“是他嗎?”
老爺子緩緩點頭,淚珠順著皺紋的紋理滾落,“這些年,他在封地安享富貴,修身養性,讀書作畫。咱以為他想開了,也想明白了,心中欣慰!”
“他月月都給咱上問安的折子,噓寒問暖,變著法的給咱送東西。咱嘴上不說,心里高興。到底是朱家的種兒,是個孝順的孩子,不似他那蛇蝎心腸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