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朝范寧望了過來,然后更多的賓客從休息室向外張望。
“鋼琴家先生!您來了?。 眱晌荒昙o約十一二歲,披散著柔順長發,穿著石榴色紅裙的小姑娘興奮地跑到范寧跟前,金毛小狗從其中一位裙子邊上鉆出,在范寧褲腿上搭出了爪痕。
“抱歉…鋼琴家先生?!币晃恍」媚锒紫氯ヅ牧艘幌滦」返念^,“它太小了,還不懂禮節…它其實是一只聰明且血統純正的巡回獵犬,我爸爸花了40磅才從朋友手上買到的…”
看到這一幕,套著皮質馬甲的威廉紳士摸著胡子笑道:“親愛的作曲家先生,您今晚終于有閑暇時間…我的兩個寶貝小女兒自從上次跟著您上了十五分鐘課后,一直吵著要我邀請您再過來?!?br/>
“我來觀看學習各位等下的演出與舞蹈?!狈秾幙蜌獾鼗貞?br/>
鄉紳一家先是讓范寧吃茶,然后端上了切成方塊的乳酪、糖果和糕點,最后又從滾燙的羊腿上切下幾條冒著熱氣的肉,讓他作為頭道品嘗。
本來依照慣例,賓客們會先欣賞小女主或樂師們的演奏,但此刻鄉村樂師們不敢上前,更多的淑女們把崇敬和期待的眼光給到了范寧。
“榮幸地邀請您,一位高貴的作曲家,為今天的舞會拉開序幕?!蓖澥康姆蛉巳绱吮硎?。
范寧沒有推辭,他摘下白手套,坐到立式鋼琴跟前,伸出右手食指,連同中指一起,在高音區的降A鍵上奏出了一個明亮歡快的顫音。
這個顫音化作一個歡快的重復音型,隨后左手三拍子加入,一條歡快華麗,反復回轉的旋律被范寧奏出,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爬到高處,又帶著俏皮的波音滑落。
他彈的是肖邦著名的《降D大調圓舞曲》(Op.64 No.1),又名“小狗圓舞曲”。
小姑娘的金毛小狗在踏板邊歡快地打轉,鄉紳一家和賓客眾人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著,鄉村樂師們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鍵盤上范寧的手指,生怕錯過一點點細節。
如此精巧熱情的旋律,如此優雅絢麗的和聲,如此高水準的創作和演奏,恐怕只有在大城市的那些貴族音樂沙龍上才能出現吧!
中段的速度稍有舒緩,旋律細膩又甜美,然后就是首段快速樂句的反復,快速的音流從高到低趟過后,范寧的手指輕巧地從鍵盤上提起,把所有的聲音一瞬間收得干干凈凈,然后轉頭,微笑看著旁邊瞪著眼睛的可愛小姑娘。
不到兩分鐘的演奏結束后,他在快要掀翻房頂的掌聲中落座退場,接下來樂師們用管樂吹奏了一些邁耶爾交響曲片段,再為眾人演唱了幾首卡休尼契早期的康塔塔。
這里的舞會風格也和大城市有一定差異,更清新明快、更熱烈奔放、鄉土氣息更濃郁,范寧始終認真地在座位上欣賞,并禮貌地同上前打招呼的紳士淑女們碰杯抿酒。
接近尾聲時,幾位鄉村樂師又圍了上來,一位相對較懂五線譜的樂師把自己記錄的譜紙遞了過去,請求范寧校對和補全。
他是威廉紳士兩個小女兒的家庭鋼琴教師,上次范寧給兩位小姑娘演示旋律奏法和分句的呼吸處理時,他也在旁邊以學生的姿態旁聽。
“調性找得蠻準..就是幾乎只寫了右手,不過很多縮略的提示符號還蠻接地氣的?!狈秾幮闹邪底蚤W過這番評價,他拿過筆,用了十多分鐘,校對了右手的旋律,然后補齊了左手的伴奏和弦。
這個樂師接過后道謝,他不知道范寧名字,但慎重地在曲譜右上方寫上了:“來自湖邊小屋的作曲家先生,新歷913年3月16日。”
“請教您一個問題。”范寧說道。
“不敢不敢,您請說?!?br/>
“他們的這種快慢速度交替的舞曲叫什么名字?有更多的素材嗎?”
“先生…這叫做‘利安德勒’,您對這個也感興趣?說實話,城里面高貴的音樂家一般看不起這些鄉下的素材,也不太愿意搭理我們,不過您要的話,我可以給您寫出一些常見的調子。”
范寧很嚴肅地說道:“音樂的布局、發展和邏輯手法有高低之分,但啟示和素材沒有,它們要么來自于至高的天穹,要么來自于我們腳下的大地?!?br/>
鄉村樂師似懂非懂:“...它們有快慢兩種節拍,在伊格士北方的這一帶鄉村流行了兩百多年,現在反倒是少了,很多年輕一輩覺得其起始速度過于奔放,他們更愿意追隨大城市里優雅的圓舞曲?!?br/>
“是嗎?”范寧眼神中露出思索之色,“我覺得現今流行于沙龍的圓舞曲,倒像是從‘利安德勒’的慢速分支演變過來的,當然,他們將速度提到了適中的程度,更加優雅輕盈…”
嗯,這一定具有某種同源性,都是三拍子,不過‘利安德勒’往往將每一拍分成了兩個八分音符,甚至把首拍拆成了三連音,這不僅顯得熱烈奔放,甚至按前世的話來說,還有些帶感和魔性…
他接過寫有“利安德勒”體裁素材的紙張,看了一眼上面的數行簡譜,道謝后收好。
“鋼琴家先生,您什么時候還會來給我們上課呢?”散會時,一位小姑娘又跑到范寧跟前,然后喊著自己父親,“爸爸,您應該拿出更多的酬勞給鋼琴家先生?!?br/>
“我愿意,不過更重要的是先生的時間。”威廉紳士哈哈一笑,然后親自將范寧送出門,又邀請他明天一早過來吃茶。
深夜,范寧跨進旅店的大門,他的眼神又落在了那副木刻版畫《獵人的葬禮》上。
“它看似沉重,實則活潑有趣,這種反諷意境,的確非常契合我對第三樂章葬禮進行曲的設想。”
“不如做一個大膽的嘗試,在定音鼓反復敲響的‘呼吸動機’中,采用剛剛聽到的兒歌‘雅克兄弟’為主題,做小調版的變形,然后,用模仿手法在各個樂器間做聲部疊加,用每種樂器的音色性格,去類比森林里給獵人送葬的各種小動物,這樣堆砌成一個龐大的卡農結構…”
“如此,低級體裁的兒歌,和高級復調手法卡農相結合,形成我反諷的第一個階段…其后的插部,我再將烏夫蘭塞爾上的市井庸俗小調與交響化配器進行融合,達成第二種反諷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