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要來,好歹也說一聲,學生好叫了人去城外等著接應了,沒個鏢隊帶著,外頭又有落匪劫道的,這還好在沒出了什么事兒。若是您真有個什么,教學生如何心安?”徐明薇無奈說道。
房師傅又是一笑,“小小年紀,說話卻比老人家還要啰嗦。左右有莒南她們守著,又有小黑將軍開路,這不也好好到了么。你且別再埋怨她們,趕緊著收拾個屋子出來才是正經事兒。等歇過一覺,晚間我再來尋你說話。”
一邊說著,一邊又叫夢婷捧著個盒子上來,指著說道,“這是你今年的生辰禮,新譜的一首曲子,還沒定了名兒,先交與你,自去彈了定奪罷。”
徐明薇聽她這樣說,也反應過來還得安排了這么些人手,所幸老賴家的還算機靈,早朝下頭遞了話風,丫頭小廝們動作也快,匆忙之間,竟也收拾了個利落屋子出來。原是徐明薇交代了備起的女眷住處,防著一時有客人來,又要留宿,這會兒正用在房師傅頭上了。
夢婷和夢央跟了房師傅去住處收拾行李,莒南和威寶見著主母臉色不好本也想跟著悄悄溜了,倒被徐明薇一手一個抓住了衣角,只好苦笑著回了頭,等著主母發落罷了。
“離京的時候是怎樣同你們吩咐的?竟也都攔不住,這回好在是平安到了。且交代清楚,你們是何時離的京?家里又有什么囑咐?”
威寶恭敬回道,“有負了奶奶囑托,奶奶要責罰,奴等也領的。只是這回出門,奴們一早也不曉得消息。原是房師傅不知怎么地同主院里搭上了話,得了太太允許便套了車要走。小陶姐姐病得深重,一時發急,攔不得也跟不得,眼看著房師傅只要了個車夫就要跟著到奶奶這處來,央了送飯的小丫頭來報了信,奴們這才曉得出了事,又央告過太太,隔了一天才得了準許。幸而房師傅一路走得緩慢,過了兩日也就追上了。這路上又行走了差不多十六天,好在路上倒太平,不曾有什么意外?!?br/>
莒南等她說完,補充道,“奶奶,這回出門太太并沒什么特別囑咐的,只教小的們到了地方,記得同主子問聲好哩?!?br/>
徐明薇聽著只是嘆氣,出門前她明明同婆母說過的,先生身子不好,只怕趕不得路,一干奉養的耗費也只算在她頭上,頭里便留了一千兩的銀票,留著給先生買山參的。她這才放心地同傅恒到任地上來,不想,才出走沒半個月,她前腳都還沒到平陸縣衙門,房師傅后腳就出了京城。虧她還傻兮兮地又帶了一回信回家,讓莒南她們拖著房師傅,哪里料得到人早不在京城家里了?!
傅恒聽見徐明薇和兩個丫頭的說話聲,面上是一陣青來一陣紅,心底難堪極了。家里難不成就困難成這樣,連著多一張嘴巴吃飯都養不起了,非得這般前后腳地“趕”了人出來?他自小就知道自己親娘是個什么秉性,貪小近利,小處精明,大處糊涂。他爹也是曉得他娘這個毛病,平日里只要家中深居簡出,少同別家往來,免得曝了短罷了。
徐明薇瞥見傅恒臉色,也怕他多想,心里猜疑自己怨恨婆母,便沒再留莒南和威寶細問,只說道,“你們兩個去尋了你們婉柔姐姐,叫她開了箱子給你們找副床簾帳子,近來蚊蟲多,早些掛上了,免得夜里被蟲子咬的一頭包罷了?!?br/>
莒南和威寶心里暗自松了口氣,見主母和氣并未多責怪,一時也高興去了。
徐明薇想起黑炭來,原本內宅婦人也是不好隨便見了外男的,這會兒傅恒也在場,倒沒那么大干系,因此只回頭來看他,和聲笑道,“你家爺早吩咐了下來,院子天天打掃著,去了便住得。若是有什么短的,只管打發了婆子們來要,切莫拘謹客氣?!?br/>
黑炭在她小時候是見過一回的,當時徐明薇就已經是一尊精致瓷娃娃,好看得不似真人。這會兒年歲長了,那份精致感不僅沒有去了,反而越發地耀眼奪目起來,任是他這樣三大五粗的漢子,瞥上一眼,也驚得沒了魂兒。但還記著這是主家奶奶,怕自己失了莊重,連忙低頭應道,“謝奶奶的情,小的一個粗人,也用不著那等精細的。”
說完又悔,借著要東西的口子,不正是可以看看碧桃這丫頭如今怎樣了嗎?但話已經說出口,一時也不好反悔,只自己肚里跟自己生悶氣罷了。
傅恒心還落在前頭房師傅的事情上,也沒留神黑炭的心思。徐明薇交代完尹婆子,同傅恒說了一聲,自己拎著裙子去了,留他們兩個自己說話。
傅恒回過神來,爺們畢竟不比女人家,倒也不必等歇過再談,一時便請了人去書房說話。問了黑炭一路見聞,又問關外情形如何,毛將軍等一干家將如何。
黑炭雖然還想著前事,說起正事,倒也不含糊。將自己在外頭的見聞一一細細說了,末了又添了一段,“小的到了邊地,才曉得那狄子可恨。好好的莊戶人家,才歡歡喜喜收了糧食,夜里就叫狄子破門搶了個干凈。搶便搶罷,臨了又放一把大火,風吹著火勢,神仙也救不得,只一個時辰,原熱熱鬧鬧的村子,就只剩一片焦土……男人都被趁亂砍死,女人家尚且活得,過個八九月卻生下孽種來,念著骨肉親情的還肯待在身邊,只是行走到哪里,都買不得米吃不得油。更多的是生來就被扔在墻角,教鳥獸給啄食了的。有活下來的,多少都以乞討為生,穿得破破爛爛,眉骨高聳,眼睛深陷,綠油油的只盯著過往來人瞧,跟野地里的荒狼一般……小的頭回教這些小子摸了錢袋子,只恨不得打死一個兩個狄子的孽種。見得多了,心里倒慌,這些個孩子到了北狄,只怕也是如此當作過街老鼠……真是作孽啊。”
他嘆口氣,沒有再往下說。
傅恒聽了忍不住深思,手指點著桌子,說道,“朝廷的邸報上近來卻不曾見著狄子猖獗的事兒,聽你這樣說,只怕瞞報的更有甚者?!?br/>
黑炭瞧了眼門口,壓低了嗓門說道,“不是不報,而是不能報?!?br/>
傅恒奇怪道,“這話如何講?”
黑炭低聲回道,“自打公主送了和親,狄子是安生了一兩年。往后又陸續有些動靜,毛將軍也是寫過掃敵奏折,卻被上頭狠狠斥責了一番,說是兩地有和親交好,又何來狄子侵擾只說?只怕是有人貪功冒領,再有下回,定嚴懲不貸。毛將軍同京里通過消息,才曉得圣上如今追思公主,只聽得進好的,不肯聽壞的,才教底下人摸著了脈門,只團起伙來,報喜不報憂?!?br/>
傅恒驚得拍桌而起,怒道,“國家生亡大事,這一幫子弄權之輩,竟敢如此!”
末了又疑,“我爹也知道這事?”
黑炭為難地看他一眼,回道,“將軍也是有苦在心,做不得主?!?br/>
傅恒只怔怔地不肯信,他雖然自小叛逆,但他爹傅宏博在他眼里,還算得上個英雄人物,只是沒想到在這事前頭,他爹同那些個弄權之輩也并無二樣,一時又失落又失望,全沒了聲音。
黑炭遲疑了一會兒,說道,“還有一事,只怕再過些日子邸報送來,爺也該知道了。小的途徑望京府時,聽到些許聲兒,說是上頭有意卸了將軍手里的兵權,也只在這幾天了?!?br/>
這無疑又是驚天一聲響雷,轟得傅恒一屁股栽回椅子里,“這話可可靠?”
黑炭點點頭,“國丈家里露出的消息,多半是假不了。小的立時給家里發了信,半路上得了回音,信就在此,爺可自看?!?br/>
傅恒連忙接過信來看,見上頭果真是他爹傅宏博的筆跡,一時匆匆看了,半晌沒有說話。
“飛鳥盡,良弓藏??裳巯聟s不是那等太平盛世??!”
傅恒掃了桌上擺著的筆硯,忍淚嗚咽道。
黑炭撇過臉,不敢看他模樣,只安慰道,“爺且寬心,將軍既是已經知曉了,總有些法子的。”
傅恒心想,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這回要收了兵權,他爹便是有三頭六臂,又能有什么法子?但想著信上那一句“稍安勿躁,自有安排”,一時也是半信半疑,這才慢慢收斂了神色,朝黑炭說道,“你一路勞累,便跟著婆子先去歇下,這回來了便不急著走,好歹把原先定的事情給安排妥當了?!?br/>
傅恒說得無心,黑炭聽著有意,臉上又熱了一熱,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