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聲聲,已是四更天,正是睡意深沉之時。
燈下人影消瘦,望之是餓了許久許久,灰藍荊錦薄襖如同寬大的袍子掛在身上,顯得他益發骨瘦嶙峋。
這荊錦出自江陵,除了貴之外,做成衣裳更是彰顯身份之利器,即便是那衣裳蟲吃鼠咬的大窟窿小洞,即便是發黃的棉絮像初春的草一茬一茬往外鉆,也能彰顯穿著衣裳的人曾經有錢過,只是后來花完了。
寸許長的蠟燭頭在青銅燭臺上狼狽燃燒,幽暗的夜風掠過半開的雕花窗,晦暗的燭火狠狠拂了一拂,燈下之人忙用手籠住燈芯兒,復又邊咳嗽邊伏案奮筆疾書。
“雍州連年大雪,雪上黃黑如塵,其氣如煙,其味苦,中有如血者五寸,雪深丈余,倒塌房屋千余間,凍餓死者無算?!?br/>
筆下如刀鋒犀利,字字泣血,不知不覺間,搭在腿上的黛藍色薄絨毯滑落在地,人也癱在了斑駁的書案上。
狼狽的燭火終于燃盡熄滅,那人伏在黑暗中一動不動,不知從何處涌出一股股鮮血,殷紅的緩緩洇過桌案上泛黃薄紙。
窗外,鋪天蓋地的大雪無聲無息的墜下,綿綿無終漫天飛舞,素白積雪層層堆積,掩蓋了數行來去的深深足印。
作為云楚國的皇城,青州城比其余八州更要熱鬧繁華的多,終日車船往來交織,大把的外地客商和官宦涌進京城,巴望著能在這繁華帝都爭得一席之地,升官或是發財。
有位名氣極大的公子說過,站在具山房的二樓,往街面上扔個搟面杖,隨便砸個人,不是巨賈就是大官兒,還說在京城這地界兒,家無萬金都沒臉說自己是生意人,四品以下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做官的。
說這話時,正有位姑娘與那位公子相伴,聽了這話,她竟然扭頭便跑進了具山房的二樓,尋了一圈兒沒有趁手的搟面杖,便只好倒了一壺醋下去,果不其然,就被個二品大員帶著一干家奴兇神惡煞的追了兩條街,追的灰頭土臉才脫身。
青州城是個能擠死人的繁華大城,人口眾多,比護城河中的魚還要多上幾分,在城里逛上一圈,抬頭只見后腦勺,垂首唯有腳后跟,實在熱鬧喧囂,卻沒甚么好景致值得一看,美景都在城外,穿街過巷,走出翠竹繁花掩映的粉墻黛瓦,繞過城外層層疊疊的梯田和茶山,可以望見碧空云影天然成趣,水村山郭秀麗如畫,一派繁華富庶的風光。
京城里最尋常的大院中,碧樹成蔭繁花似錦,數個灰袍小廝靜悄悄的立著,任憑汗珠子沿著鬢角緩緩滑落,也不敢抬手擦拭,就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而墻根兒底下,跪了一溜年幼姑娘,皆是衣衫襤褸低眉順目的模樣,長發亂糟糟的散落著,似乎還夾雜了些稻草灰塵棉絮,明晃晃的日頭映照著她們的臉龐,一水兒的羸弱蒼白。
“先生,姑娘們都帶回來了,您看如何安頓?!鳖I頭的小廝微微躬身,輕聲細語間有十足十的恭敬與畏懼。
樹蔭兒下背身兒立著個白面書生,端了描金粉彩小盞飲茶,身上靛藍暗花越羅直身洗的發白,領口袖口滾的金色祥云倒是很顯富貴。
書生聞言轉過身來,一張臉瘦的驚人,兩頰深深凹陷,臉色是一臉遭了災的菜色,實在給這繁華帝都抹黑。他將小盞遞給身邊的丫鬟,只微微抬了抬虛浮微腫的眼簾,示意身邊的小廝挨個勾起姑娘的下頜,他則俯下身來仔細端詳,時不時還動手捏捏臉蛋兒。
書生讀的書多,見慣了書中的顏如玉,挑姑娘的眼光也比尋常人好上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