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音混雜,車馬聲急。大名府,巍峨的古城墻矗立在秋日的陽光下,還殘留著數日前肅殺的戰爭氣息,南門外,有蒼白的石像靜立在樹蔭中,觀望著人群的聚集、離散。
一場大的遷徙,在這一年的秋末,又開始了。
駕著車馬、拖著糧食的富戶,面色惶然、拖家帶口的漢子,被人群擠得搖搖晃晃的老夫子,大腹便便的婦人拖著不明所以的孩子……間中也有穿著官服的公人,將刀槍劍戟拖在馬車上的鏢頭、武師,輕裝的綠林豪客。這一天,人們的身份便又降到了同一個位置上。
他們的目的地或是富庶的江南,或是周圍的山嶺、附近居所偏僻的親族。都是一般的惶然不安,密集而混亂的隊伍延綿數十里后逐漸消散。人們多是向南,渡過了黃河,也有往北而去的,不知道消失在哪里的山林間。
世事輪替,眼前的一幕,在過往的十年間,并不是第一次的發生。女真的數次南下,生存環境的苛刻,令得人們不得不離開了熟悉的故鄉。然而眼前的事態比之往常又有著些許的不同。十余年的時間教會了人們關于戰爭的經驗,也教會了人們對于女真的恐懼。
七月二十四,隨著王山月率領的武朝“光武軍”里應外合巧取大名府,類似的遷徙狀況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出現。戰爭之中,無論誰是正義,誰是邪惡,被卷入其中的平民都難以選擇自己的命運,女真三十萬大軍的南下,代表的,便是數十上百萬人都將被卷入其中碾碎、無濟于事的滔天大劫。
有人走、便也有人留。大名府的巍峨城墻延綿環繞四十八里,這一刻,火炮、床弩、滾木、礌石、滾油等各種守城物件正在無數人的努力下不斷的安放上來。在延綿如火的旌旗拱衛中,要將大名府打造成一座更加堅強的堡壘。這忙碌的景象里,薛長功腰挎長刀,緩步而行,腦中閃過的,是十余年前守衛汴梁的那場大戰。
十余年前的汴梁,北望長江,在左相李綱、右相秦嗣源的統領下,第一次經歷女真人兵鋒的洗禮。承接兩百年國運的武朝,城外數十萬勤王大軍、包括西軍在內,被不過十數萬的女真軍隊打得四處潰散、殺人盈野,城內號稱武朝最強的禁軍連番上陣,死傷無數幾度破城。那是武朝第一次正面面對女真人的強悍與自身的積弱。
薛長功在第一次的汴梁保衛戰中嶄露頭角,后來經歷了靖平之恥,又伴隨著整個武朝南逃的步伐,經歷了后來女真人的搜山檢海。此后南武初定,他卻心灰意冷,與妻子賀蕾兒于南面隱居。又過得幾年,賀蕾兒虛弱病危,身為太子的君武前來請他出山,他在陪伴妻子走過最后一程后,方才起身北上。
汴梁守衛戰的殘酷之中,妻子賀蕾兒中箭受傷,雖然后來僥幸保下一條性命,然而懷上的孩子已然流產,此后也再難有孕。在輾轉的前幾年,平靜的后幾年里,賀蕾兒一直為此耿耿于懷,也曾數度勸說薛長功納妾,留下子嗣,卻一直被薛長功拒絕了。
其實回想兩人的最初,彼此之間可能也沒有什么至死不渝、非卿不可的情愛。薛長功于軍隊未將,去到礬樓,不過為了發泄和慰籍,賀蕾兒選了薛長功,恐怕也未必是覺得他比那些書生優秀,不過兵兇戰危,有個依靠而已。只是后來賀蕾兒在城墻下中間流產,薛長功心情悲慟,兩人之間的這段情感,才算是落到了實處。
后來的一路相伴,直至賀蕾兒病重去世,薛長功抱著妻子大哭了一場,將她斂葬。其實他不愿有嗣,又豈只是因為賀蕾兒?因他見識了女真人的強悍,自身又是沒有關系一路從軍中摸爬滾打起來的將領,深知武朝軍隊的許多弊端,變無可變。若是女真人必將一路打下來,侵吞整個南武,自己有了子嗣,不過是生作了女真人的奴隸而已。
而今妻子已去,他心中再無牽掛,一路北上,到了梁山與王山月搭伙。王山月雖然面相柔弱,卻是為求勝利連吃人都毫無在意的狠人,兩人倒是一拍即合,此后兩年的時間,定下了圍繞大名府而來的一系列戰略。
此時的大名府,位于黃河北岸,乃是女真人東路軍南下途中的防御重鎮,同時也是大軍南渡黃河的關卡之一。遼國仍在時,武朝于大名府設陪都,便是為了表現拒遼南下的決心,此時正值秋收過后,李細枝麾下官員大肆搜集物資,等待著女真人的南下接收,城池易手,這些物資便全都落入王、薛等人手中,可以打一場大仗了。
秋風獵獵,旌旗延綿。一路前行,薛長功便見到了正在前方城墻邊遠望北面的王山月等一行人,周圍是正在架設床弩、火炮的士兵與工人,王山月披著紅色的披風,手中抱著的,是他與扈三娘的長子——已然四歲的小王復。一直在水泊長大的孩子對于這一片巍峨的城市景象明顯感到新奇,王山月便抱著他,正指點著前方的一片景色。
“……自這里往北,原本都是我們的地方,但現在,有一群壞人,正要從你看到的那頭過來,一路殺下去,搶人的東西、燒人的房子……爹爹、娘親和這些叔叔伯伯便是要擋住這些壞人,你說,你可以幫爹爹做些什么啊……”
“打壞人。”
“沒錯,不過啊,咱們還是得先長大,長大了,就更有力氣,更加的聰明……當然,爹爹和娘親更希望的是,等到你長大了,已經沒有這些壞人了,你要多讀書,到時候告訴朋友,這些壞人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