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西面傳來的詳細訊息,是在五月初這一天的凌晨了。
四月三十的夜晚剛剛過去不久,李頻與幾位意氣相投的新銳儒生談論時事到深夜,情緒都有些慷慨。過了子夜,便是五月,才將將睡下,管事便來敲臥室的房門,遞來了漢中之戰的訊息。
福州的夜色清朗,且已入了夏,氣候怡人。李頻看完了訊息,披著單衣在院子里的榕樹下坐了許久,知道這個晚上,連他在內的好些人,恐怕都無法睡下了。
時局仍舊緊張,盡管福州城內民眾大量涌入,但劃分了安置區域,在夜里,城市仍舊實行宵禁。這個時候能拿到訊息的,有他,有長公主府、密偵司的部分成員,自然,宮城中的陛下,也絕不會錯過這樣的消息。
他多少能夠想象,那位年輕的陛下,會以怎樣的心情,來看待眼前的這則訊息。
武朝的過去,走錯了許多的路,如果按照那位寧先生的說法,是欠下了許多的債,留下了無數的爛攤子,以至于一度甚至走到名存實亡的絕境里。到得如今,僅剩下偏安于福建一地的這個“正統”殘局,許多方面,甚至稱得上是咎由自取。
但是自去年在江寧繼位,立國號為“振興”的這位新陛下,卻確實在絕境中給人們看到了一線希望。抵達福州之后,這位年輕陛下的做法,有許多會讓守舊者們看不習慣,但在更多人的眼里,新君的眾多措施,展現著蓬勃的朝氣與銳意的活力。
在這里,李頻或許是一路跟隨過來,看得最清楚的人之人。
從江寧破釜沉舟,決戰突圍時的勇武,到一路輾轉中的內疚,抵達福州之后,大量的事情,君武親力親為,他會抵達收治難民的現場,詳細過問此后的安置程序,也會主動詢問外地遷來的難民此后的希望,在此期間,甚至數度遭到刺客的刺殺。
四月間,人們在福州西北廣場上建起一座石碑,祭奠此次女真南下中死去的江南百姓,君武著甲胄、系白綾,以長劍割開手掌,歃血于酒中,隨后三拜祭祀死者。這些行為并不符合禮部規矩,但君武并不在乎。
祭祀之后,有刺客試圖行刺,君武讓人將被抓的刺客帶到石碑前,面對面讓人說出行刺的理由,隨后才將著人刺客斬殺。
這些平易近人或是親力親為、亦或是鐵血剛正的舉動,只能算是外在的表象。若只有這些,身居高位者并不會對其產生太高的評價,但他真正讓人感到穩健的,還是在這表象下的各種細務處理。
抵達福州之后,君武所率領的朝堂首先進行的,是對下方所有錢糧物資的統計,與此同時,令福州原本官員配合戶部、工部,上交與復核福州一地所有工匠名錄。福州本是良港,武朝造船業于此地最為發達,君武為太子時便注重工匠、格物等事,眾人一開始還并未覺得奇怪,但到得三月底四月初,初步整合完畢的戶部吏員就開始進行新一輪的人口統計、編戶齊民。
原本的武朝天下,讀書人的數量就已經非常之多,官員的人數從來是不缺的,君武抵達福州后,一面精心挑選官員進入朝堂,另一方面更為在意的是吏員隊伍的整合。
去年下半年開始,武朝天下面臨分崩離析,君武從江寧一路突圍轉進,身邊也攜帶了眾多百姓。雖然說起來民眾的性命不分三六九等,但在非得取舍的情況下,君武終究還是優先保證那些能寫會算、有一技之長的師爺、掌柜、匠人們的性命。
分批次抵達福州之后,能寫會算的師爺掌柜們多被編入戶部,匠人的名字納入工部,君武首先做的便是以福州本地工匠名錄進行練兵,待到吏員們初步整合,就開始對福州民眾、尤其是對難民進行編戶、統計。而編戶齊民看來繁瑣,但歷來就是政權加強其底層控制力的最穩健的手法。
年初鐵三悟把持福州政權,周佩、成舟海等人暗中活動,聯合當地勢力砍了鐵三悟的人頭,輕松拿下福州一地,說起來,當地的士紳、武裝對于新的朝廷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訴求的。在眾人的想象里,武朝傾覆至此,新上位的年輕君王必然急于反攻,而且在這樣四面楚歌的情況下,也會積極籠絡各方,對于他的支持者大加封賞,以求千金市骨之效。
但到得重新開始統計和編戶開始,人們才發現,這位看來激進的新君王所采取的竟是嚼碎一地、消化一地的風格。四月間的福州,從各地涌來、被船隊運來的難民眾多,統計與安置的工作都非常繁忙,偶爾還有混亂與刺殺發生,但引起的亂子卻都不算大,歸根結底,是新君王與其團隊將這些事情當成了訓練,樁樁件件的都做好了預案,一旦發生便有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