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牯牛大崗上暗流涌動,二十騎暴斃于賀州知章城附近的消息已經傳遍徽山,領頭的袁庭山杳無音信,一時間流言蜚語,千奇百怪,有說是廣陵王趙毅不惜調動鐵甲重騎搶女人來了,有說是那命犯孤星的袁庭山引來禍水,給趙勾盯上,連累了家族重金培養的騎隊,還有說是慕容家那對小雄雌并非凡間人物,有仙人庇佑,各種言之鑿鑿,各種鬼鬼祟祟,因為老家主已經潛心閉關很多年,主事徽山的軒轅國器又在東越劍池那邊與人論劍,牯牛大崗上的軒轅府邸群龍無首,加上家族內部本就派系林立,長房與其余幾房勢力貌合神離,根本沒人能彈壓下這股愈演愈r >
軒轅青鋒出自嫡長房,是軒轅世家的大宗,可惜父親軒轅敬城不管老祖宗如何刻意栽培,都顯得不堪大用,扶不起如何辦,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優勢,換嘛,軒轅青鋒兩個叔叔,軒轅敬意和軒轅敬宣一個沉穩持重,一個銳意進取,后者武道天賦尤為驚才絕艷,離宗師境界只差一層紙,感覺手指蘸蘸口水,一捅就破,故而軒轅敬宣這一脈,母憑子貴,子憑父榮,在徽山橫行跋扈。但整座徽山,軒轅青鋒最不愿意看到的男子,卻是她的親生父親,那個永遠只知道嚅嚅喏喏點頭稱是的男子。
在一般士族,嫡長孫這等行徑,興許還能勉強撐起一個溫良守禮的形象,可這里是牯牛大崗啊,軒轅是與吳家劍冢以及西蜀劉氏三足鼎立的武學世家,讀書千斤萬卷又如何,比得上別人一雙摧山撼城的拳頭嗎山上眾人皆知軒轅敬城不僅對獨生女有求必應,對媳婦更是懼內得無以復加,從未有半點納妾念頭,雖說軒轅家族霸道到任何人想要上山就得改姓軒轅的境界,不乏有武道英才入贅軒轅,但堂堂嫡長房沒個帶把的子嗣繼承香火,即便日后軒轅青鋒成功讓某位俊彥入贅家族,大宗一脈總是抬不起頭,這些年離心離德,一盤散沙,紛紛改換門庭,去依附蒸蒸日上的其余兩房,軒轅敬城徹底淪為孤家寡人,甚至所有人都知道給這位嫡長孫生下一女的妻子至今仍愛慕他人,婚姻初始,她便大逆不道地與軒轅敬城約定只生一胎,是兒是女聽天由命,軒轅青鋒呱呱墜地后,軒轅敬城果真守約。軒轅青鋒年幼時尚且不理睬娘親那眉宇間總化解不了的郁結神色,覺得從不發脾氣的父親并未做錯什么,隨著年齡漸長,她終于知道父親的不爭,在崇武數百年的軒轅中是如何致命。越長大,越沾染人情世故,軒轅青鋒就越想離得這個碌碌無為的男人遠一些,再遠一些。
軒轅青鋒送宋恪禮下徽山,對于這位宋家雛鳳,她自然心懷愧疚,以宋家在王朝內穩居一流清貴的顯赫家世,況且宋家三代單傳,宋恪禮的分量不言而喻,與軒轅來往已經算是折了身份,軒轅世家在江湖呼風喚雨,這對于朝廷中樞重臣而言,不值一提,軒轅青鋒遇到護柩南下的宋恪禮后,使了諸多小心思,才得以相遇相知相親,以宋恪禮的眼力,相信早已看穿,但他仍是不介意軒轅青鋒借他,或者說是借宋家在軒轅家族內部示威,不但來到徽山,還在牯牛大崗看上去與軒轅敬城相談甚歡,給了天大面子,軒轅青鋒即便天生對士子書生沒有好感,對宋恪禮還是生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是緣于感恩還是敬佩。
那個自負到不遮掩狼子野心的袁庭山
軒轅青鋒捫心自問,若是他真的死了,會不會感到遺憾軒轅青鋒走在下山的青石板路上,眺望了一眼六疊姊妹瀑布。宋恪禮微笑道:“我與家父學了些面相,袁庭山不容易死。命格極差,卻偏偏極硬?!?
軒轅青鋒有些惶恐,正要解釋什么。宋恪禮柔聲道:“軒轅小姐多慮了?!?
軒轅青鋒不再說話,生怕畫蛇添足,有些事總是越抹越黑。兩人默默走在路上,行至山腳,可見泊船,宋恪禮突然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開口道:“守拙先生學富五車,對三教義理剖析深入淺出,我這幾日與守拙先生秉燭夜談,受益匪淺,先生說凡從靜坐經書中過來識見道理,便如望梅畫餅,靠之饑食渴飲不得。此語讓我豁然開朗,以往我銘記家訓凡事謙恭,不得盛氣凌人,可終歸不懂為何要謙恭,幼稚言行落在賢人眼中,只能貽笑大方。軒轅小姐,請恕宋恪禮直言,守拙先生絕非庸人。”
軒轅青鋒眉梢含笑,頗不以為然,只是打趣道:“是我爹請你做說客送了你幾本孤本典籍”
宋恪禮愣了愣,喃喃道:“知女莫若父,一切都在守拙先生預料之中啊。”
宋恪禮在軒轅青鋒納悶中轉身朝牯牛大崗作揖,由衷歡喜道:“小子佩服。”
望著宋恪禮登船背影,軒轅青鋒一頭霧水。
宋恪禮站在船頭,緩緩駛向歙江,不忘朝岸上軒轅青鋒擺手。上山后宋雛鳳表露出來的世家子氣度,無可挑剔,不說與守拙先生軒轅敬城談佛論道樂此不疲,便是與軒轅敬宣交流習武心得,同樣不卑不亢。其實真相是無需軒轅青鋒費心安排,他都會去徽山登門拜訪軒轅敬城,此人且不去猜他是否韜晦,僅是在政事上的算無遺策,就足以讓祖父刮目相看,宋恪禮已經逝世的恩師生前對其大加推崇,宋恪禮南下劍州,一方面是執弟子禮護送棺柩,但更重要是想試探軒轅敬城的斤兩,有真才實學,宋家不介意大力提拔一名庶族書生,幫其在家族鞏固地位,假如只會紙上談兵,宋恪禮也可以轉向軒轅敬宣,畢竟這股扎根劍州數百年的勢力,可以幫忙做許多讀書人不當做的事情。
下山前,軒轅敬城恬淡笑道:“書生與屠夫做成了鄰居,講理,就讓書生動嘴,斗毆,再由屠夫動手?;ハ鄶v扶一把,有利無害?!?
雖說這顆定心丸不小,但仍不足以讓宋恪禮下定決心與軒轅聯姻,世族與寒門通婚,是士子集團里的大忌,僅次于子嗣斷絕沒了家族綿延。大船駛入歙江,視野開闊,宋恪禮有唱一曲大江豪氣的沖動,骨子里,宋家雛鳳十分不恪禮,襄樊鬼哭,蜀道猿啼,江波浩淼,都想要入詩抒發胸臆,可惜講經說理,宋恪禮家學淵源,不遜清談名士,唯獨這提筆寫就雄詩三百篇的宏愿,力所不逮。但護柩千里途中,每隔一段時間宋恪禮就會傳出錦繡詩篇流入士林,不為人知的內幕則是其中許多篇,乃是他父親甚至祖父捉刀代筆,士子想要名聲鼎盛,何其難奢望一詩出世驚鬼神幾乎不可能,沒有文壇前輩暖場附和,沒有鼓噪學子追捧造勢,寫得再好,也無非是尚可二字,時下那些個美玉名篇,其實在剛面世時可都名聲不顯,是幾百年傳承,大浪淘沙,逐漸被詩壇巨擘認可,點評復點評,贊譽疊贊譽,才得以水落石出,對此宋恪禮再熟悉不過。
世間有幾個王東廂何況一本頭場雪也有洋洋灑灑半百萬字。
宋恪禮百感交集時,瞥見一艘大樓迎面而來,船頭站有一名玉樹臨風的佩刀公子哥,身畔只有一名青衣女婢,和一名羊皮裘獨臂老頭,宋恪禮并未留心,只當作是游覽龍虎的尋常香客。
宋恪禮這趟逗留徽山,其實有等待那名北涼世子的私心,可惜還有父親吩咐下的事情去做,無法再等下去。
兩頭終于不用悶在車廂里的虎夔在徐鳳年腳下鬧騰撒嬌,徐鳳年伸出手指,指點著徽山青石大頂,問道:“牯牛大崗”
老劍神嗯了一聲。
徐鳳年瞇眼望去,手指摩挲春雷刀柄。出乎意料,前段時間追捕軒轅袁庭山的行動竟然無功而返,根據魏叔陽詳細描述,這名刀客武力倒稱不上驚世駭俗,比起年輕一輩翹楚的齊仙俠吳六鼎仍有不小差距,可心智運道都是上佳,對此世子殿下沒有動怒,就許靖安王趙衡在蘆葦蕩賠了夫人又折兵,還不許自己殺不掉一個袁庭山了再就是袁猛持北涼軍牒拜會賀州刺史,軒轅家族以武亂禁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可老家伙竟然置之不理,看架勢,連已經讓襄樊城雞飛狗跳的褚祿山都不放在眼中,徐鳳年喃喃自語:“好硬的骨頭。”
老劍神用手指去摳牙縫里的菜葉,咧嘴道:“書生就跟這江里頭的魚一樣多,冒出幾個硬氣不怕死的也正常?!?
徐鳳年對此不作評價。
船折入到徽山腳下,徐鳳年急著去龍虎山,就沒打算找軒轅的麻煩,只是和老劍神一起閑聊。
軒轅青鋒駐足山腳良久,終于準備轉身上山,猛然睜大那雙秀氣眼眸,小跑幾步,看清了站在那艘船船頭的家伙,勃然大怒,這個王八蛋,別說換了身華貴衣衫,就是挫骨揚灰,她都認得正是這個自稱姓徐的混蛋,跟一個帶木劍的游俠兒在吳州燈市上對她百般羞辱。軒轅青鋒定睛仔細望去,滿腹譏笑,別以為拐騙了幾兩銀子換身行頭就可以裝世家子不需要軒轅青鋒出聲,本就在指指點點徽山風景的徐鳳年也看到這個娘們,踏破鐵鞋無覓處,大笑著讓大船靠近徽山行駛,趴在欄桿上,望向不足十丈距離外的軒轅青鋒,學溫華故意讀錯一字,大聲喊道:“姑涼”
軒轅青鋒顧不得淑女禮儀,怒道:“姓徐的”
真是好溫情溫馨溫暖的重逢。
徐鳳年嘖嘖道:“燈市一別,姑涼怎的胖了?!?
軒轅青鋒咬牙切齒冷笑道:“你有本事來徽山做客,軒轅青鋒定會盡地主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