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頭城是北莽大軍南下必要拔掉的一顆釘子。
虎頭城之巨大巍峨,素來有“邊陲再無二置,西北更無并雄”之稱,東西長四里半,南北寬約五里。北涼道耗時六年建成后,據傳耗盡王朝西北半數巨石大木,其正南門名為定鼎門,更是飽受離陽文臣詬病?;㈩^城僅正北城頭就置有絞車強弩十二架,矢道有七衢,箭矢大如屋椽,以鐵葉為羽,疾發如雷吼,最遠可及七百步外春秋尾聲時,顧劍棠攻打舊南唐,便曾以此弩射穿南唐水師大型樓船,用以彰顯離陽戰力。若不是這些巨型床弩的震懾和牽制,而是任由北莽步卒肆意推進攻城器械,虎頭城的防御絕不至于像現在這樣猶有余力,拿千余架大小投石車來攻打一座城池,這種只有瘋子才做得出來的事情,歷史上只有大奉王朝由盛轉衰的中期出現過一次,那一次遭殃的城池正是規模不輸太安城的大奉國都。當然,時至今日,北莽中線雖然積聚了同等數量的投石車,只是拋石重量多二三十斤而已,故而總體而言,集群威力仍是遠遜大奉中期那場被后世譽為“天花亂墜”的攻勢。
虎頭城除了本身易守難攻,還在于后方有柳芽茯苓兩座軍鎮幫忙牽制北莽,使得虎頭城不至于步襄樊“十年孤城”的后塵,加上虎頭城內有隨時可以主動出擊的六千騎軍,又能跟柳芽茯苓的精銳騎軍遙相呼應,而懷陽關這條防線同時與更后方的重冢四鎮一線相距不過百里,無一不是下馬守城上馬騎射的北涼邊軍精銳。如果不是北莽中線兵力足夠充裕,在人數上占據絕對優勢,那么北涼隨時會率先發動一場大規模騎戰。于是祥符二年的春季,虎頭城就成了唯一的主角,吸引了涼莽雙方的大部分注意力。
在北涼都護府或者說徐鳳年個人決意要虎頭城死守一年后,在副經略使宋洞明和涼州刺史田培芳主持下,涼州境內向柳芽茯苓兩鎮火速添補了萬余步卒,其中流州青壯有四千人,攜帶了大量器械輜重,一路北上,在齊當國親自率領白羽衛的嚴密護送下進入兩座軍鎮。為此北莽象征性出動兩萬騎軍繞過虎頭城試圖南下攔截,但是最終沒有跟白羽衛死磕,僅僅爆發了兩場小規模的接觸戰。在此之后,北莽應該猜測到北涼方面的戰略意圖,加大力度猛攻虎頭城,其攻城手法主要脫胎于幽州葫蘆口,只是相比臥弓鸞鶴兩城的簡單粗暴,攻打虎頭城,多了許多新意,除了投石車,南朝匠人還為北莽大軍制造出大量用作填平壕溝的蛤蟆車,和為弓箭手登高平射以及搗毀城頭雉堞的飛樓,還有試圖臨城堆土砌山,甚至派遣穴師勘探地勢,日夜不息挖掘地道以崩壞城墻或是以通城內。為此虎頭城做出了各種應對,北莽步卒視死如歸,前沖以茅草樹枝裹土扔入壕溝,擲者如云,虎頭城便將燒紅的鐵珠射向壕溝,鉆入柴草縫隙,最終灰燼泥土不過增高數寸而已,距離北莽預期相去甚遠。虎頭城在城墻內挖溝邀截地穴,以火攻之,北莽近千士卒悶死其中,死相凄慘?;㈩^城對于北莽近千投石車的連綿攻勢,亦是早有準備,劉寄奴籌謀周詳,早已命人制備了四十余萬塊土坯,臨戰用以增補城墻,隨壞隨補,雖然不如最初夯土版筑的城墻強度,但這讓北莽原本用以制勝的投石車只是成為錦上添花的花哨物件。當北莽用最笨的法子在虎頭城外起土為山,萬夫長以下人人負土,劉寄奴以其人之道反制北莽,挖掘地道空其地基,一舉沉陷北莽敵軍數千人,山崩地裂之際,塵土飛揚,連遠在懷陽關的北涼都護府都能看到。
哪怕是極少褒獎他人的褚祿山,也不由驚嘆一句,“好一個攻守兼備的劉寄奴”
至于吃足苦頭的北莽將領,對這個早就名聲遠播的北涼名將,則是愈發人人恨不得食其肉。
柳芽茯苓在各自獲得五千步卒幫忙守城后,兩鎮輕騎就能夠徹底放開手腳,與此同時,徐鳳年親自下令纖離牧場在內涼州幾大馬場,為原本還需要兼顧長途奔襲的柳芽茯苓兩鎮更換或者補充戰馬,轉為以追尋爆發力作為唯一宗旨,徐鳳年和都護府給柳芽茯苓制訂了一項規矩,接下來的戰事應當以兩百里為界線,只要找準機會,不用跟都護府稟報軍情,可以自行出城尋找北莽騎軍作戰,要求就只有戰后能夠保存主力,不論勝負這對北涼邊軍來說實在是匪夷所思的軍令,竟然還有吃了敗仗都不責罰的好事情茯苓柳芽兩鎮主將還專門跑去懷陽關詢問此事,生怕是消息傳遞有誤,可得到的答案竟然是肯定的,事后兩名騎軍主將碰頭議事,都有些憋屈和憤懣,覺得王爺和褚都護這是瞧不起他們兩鎮騎軍的戰力啊。憋了口惡氣的茯苓軍鎮騎軍,很快就帶著剛從幾大牧場迎娶來的數千“新媳婦”,找到一個宣泄口,得到游弩手匯報后,在牙齒坡一帶跟北莽一支偏騎狠狠干了一架,四千北莽騎軍死戰不敵,向西潰逃,一名叫乞伏龍關的騎軍都尉建言軍鎮主將衛良不可追擊,衛良不聽勸阻,銜尾追殺三十余里,為八千莽騎埋伏,跟在茯苓騎軍最后的乞伏龍關在關鍵時刻,率五百騎破陣直沖北莽大纛,而且在這之后誓死殿后,這才給茯苓騎軍主力后撤贏得了寶貴時間,乞伏龍關身上鐵甲嵌入箭矢多達六根,五百兵力僅存不足一標人馬,此戰雖然北莽戰損大于北涼,但是涼州邊關第二道防線上的茯苓騎軍差一點就全軍覆沒,就算仍有五千步卒守城,但是沒了騎軍,原本兩翼齊飛的防線也就會折斷一翼。衛良為此前往懷陽關負荊請罪,不過徐鳳年并未責罰這位茯苓主將,只是提拔那個被自己隨手丟入茯苓軍鎮擔任小都尉的乞伏龍關,升為都尉之上校尉之下的校檢官,統領補足名額后的一千騎軍,設立斬纛營,允許此營每次建功便酌情增添兵力,最終會以三千騎為人數上限。這是在葫蘆口步軍虎撲營被撤營和幽州騎軍新設不退營后,又一件引人注目的大事,乞伏龍關這個北莽馬欄子出身的無名小卒,開始在北涼邊軍中一鳴驚人。
北涼都護府內,褚祿山正在和將領討論是否應該向虎頭城運輸兵力,雙方爭執激烈,爭吵的焦點在于開辟這條道路付出的巨大代價到底有沒有意義,現在誰都清楚虎頭城再容納一萬五千人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進不進得去,柳芽茯苓的騎軍牽扯暫時只能做到讓北莽無法在虎頭城南面展開穩定攻勢,這跟北涼邊軍由南門大搖大擺支援虎頭城有著天壤之別。堅持一方認為送一萬五千人進入虎頭城的代價大概會是萬余騎軍的損失,反對一方則堅持這種損失太過低估北莽的戰力和決心了,這種鋌而走險的行徑正中下懷,北莽正愁打不開局面,這是北蠻子打瞌睡了咱們北涼就送枕頭,到時候別說損失一萬騎軍,就是三萬人都不夠填滿虎頭城南那個大窟窿。然后有人提議茯苓柳芽兩鎮同時出擊,大膽推進,向駐扎在龍眼兒平原的北莽大軍展開騷擾,為走懷陽關這個方向的兵源輸送打掩護。但是很快就有人反對,以董卓等人的腦子,這種看似好心實則下乘的用兵無異于主動跟北蠻子打招呼,生怕他們不知道咱們北涼有動作了。
耳邊都是吵鬧聲的褚祿山平靜道:“隨著柳芽茯苓的增兵,北莽肯定推測出我們要以虎頭城作為支撐點的用意,否則他們也不會在幾天前給茯苓騎軍下套子。所以北莽如今是在猜測我們何時會支援虎頭城,而不是猜測我們是否會支援虎頭城,這一點毋庸置疑?!?
當褚祿山開口說話后,立即全場寂靜,一個個桀驁難馴的邊軍驍將都自然而然豎起耳朵凝神旁聽。
褚祿山繼續不溫不火地說道:“那么我們就爭取挑個他們想不到的時機做成這件事情,沒有這種機會,那就只能不去做。諸位,虎頭城要守,但別忘了為何要守虎頭城的初衷,不是為了守城而守城,而是要最大程度保全我們涼州防線,互換兵力的事情,哪怕是我們邊軍以一人性命換取兩個北莽蠻子,也毫無意義。當然,期間我們可以順勢吸引幾支北莽騎軍離開主力大軍,甚至直接就干脆把一萬五千人放在懷陽關后方,卻不去動,但是可以讓重冢一線的軍鎮騎軍傾巢出動,來一場北莽如何都想不到的大規模戰役,打贏了就撤?!?
褚祿山說到這里,伸出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皮笑肉不笑道:“虎頭城有劉寄奴,他會做好守城的事情,在座各位,咱們除了兩條腿,還有戰馬四條腿幫著跑路,千萬別一條道走到黑。說到底,現在我們跟北莽大軍就在虎頭城和懷陽關這一帶大眼瞪小眼,誰都是在螺螄殼里做道場,雙方勾心斗角,就看誰的道法做得更出其不意了?!?
雖說虎頭城支援一事沒有得出什么明確結論,但褚祿山發話后,在場將領也就不再有異議。之后褚祿山陪著徐鳳年在都護府散步散心,褚祿山輕聲嘆息道:“可惜了,弄巧成拙?!?
徐鳳年輕聲笑道:“也許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吧,當我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好了。”
褚祿山搖了搖頭,仍是有些惋惜臉色。當時徐鳳年給柳芽茯苓兩鎮下達那個軍令后,衛良的貿然追殺和北莽的伏擊其實都在都護府意料之中,事實上一旦衛良所率騎軍陷入死戰境地,最多支撐小半個時辰,就會有一支長途奔襲的清源騎軍加入戰場,一口氣吃掉北莽誘餌騎軍和后續的伏軍。只是突然橫空出世了一個既有危機感又敢死戰的小都尉乞伏龍關,破壞了所有布局,徐鳳年和都護府也就只好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說了。這樣的機會,屬于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沒了就是沒了,北莽肯定以為北涼不會“重蹈覆轍”一頭闖入伏擊圈,北涼也隨之就失去了給北莽下個連環套的大好時機。
褚祿山突然笑了,“京城兵部那邊,終于記起來要跟咱們討要有關北莽攻勢軍情了。”
徐鳳年冷笑道:“別搭理就是,如果當時兵部觀政邊陲那伙人,有膽子去幽州葫蘆口或者是來咱們懷陽關,我也不攔著他們旁觀戰局,現在既然自己滾蛋了,那么天底下就沒有躺著享福的好事了?!?
褚祿山點了點頭,有些幸災樂禍,“那條袁瘋狗現在是騎虎難下了,王京崇和大如者室韋這兩個捺缽雙手奉送了一場大捷給他,如今朝野上下都對北莽戰力嗤之以鼻,袁庭山也如愿以償當上了薊州將軍,估計顧劍棠都恨不得把這個只顧著自己升官發財的女婿砍死了,北莽最東面的戰線越是不堪一擊,咱們顧大將軍可就越是難從戶部兵部那邊要錢要糧要兵器嘛。這不兩遼說要打造六千人陌刀步陣,戶部尚書還沒說什么,侍郎就直接給了有命一條,要錢沒有的爽利答復”
徐鳳年感慨道:“現在回頭看,當時元虢從清水衙門的禮部升入掌管一朝錢袋子的戶部,表面上看似是深得圣眷,其實不然啊。趙篆真正的心腹程度,六部座位只會是以禮部為首,然后才是吏部和兵部,戶部也就只比刑部工部稍高而已。屋漏偏逢連夜雨,元虢隨后又在小朝會上站隊又出了紕漏,唯一的懸念就在于他和兵部盧白頡誰更早離開六部了?!?
褚祿山嗤笑道:“說到底還是新君打心眼不信任顧廬門生,更改離陽版籍一事,何嘗不是在試探元虢等人。當下不是有傳言要在藩王轄境設置節度副使嘛,我估摸著盧白頡和元虢都得滾出太安城,一個去南疆惡心燕敕王,一個去新近就藩的地方?!?
徐鳳年點頭道:“南疆道肯定會有,多半是讓趙篆大失所望且從頭到尾都不視為自己人的棠溪劍仙,元虢則會相對好些,應該是去跟趙篆向來不和的漢王那邊,如果表現上佳,元虢還有一絲重返朝堂中樞的機會,盧白頡是肯定一輩子在地方上輾轉的命了,而且少了一個兵部尚書,注定會有一系列的升遷變動,朝廷也好安撫一些地方武將,一舉兩得,畢竟謚號是死后才有的事情,兵部的官職卻是實打實的?!?
褚祿山譏笑道:“離陽趙家除了當初偏居一隅時的廟堂亂象,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這么眼花繚亂的高層動蕩了?!?
徐鳳年搖頭道:“其實不太一樣,現在的亂,是尋常老百姓看熱鬧才會覺得一團亂麻,其實是亂中有序,京官心里都有底?!?
褚祿山點頭道:“所以說齊陽龍還是有幾把刷子的,不愧是趙惇用來頂替碧眼兒的老家伙?!?
徐鳳年輕聲笑道:“趙篆愿意實心實意重用坦坦翁,證明他這個忙著用屁股捂熱龍椅的年輕皇帝,總算還沒有失心瘋?!?
褚祿山和徐鳳年不知不覺走到當初郁鸞刀任職的衙屋廊外,兩人站在屋檐下,一人十指交錯,一人雙手攏袖,這兩個北涼最大的人物,這么并肩而立,看上去有些滑稽。
褚祿山輕輕呼出一口氣,看著那團霧氣在眼前緩緩消散,說道:“幽州騎軍出了個郁鸞刀,霞光城也冒出一個屢次建功的劉浩見,如今涼州好歹也有了個乞伏龍關,這是好事,我就等著流州那些十幾萬難民中有誰最先脫穎而出了。而且那個洪驃似乎也不錯,性情有點像皇甫枰,這類人,天生就為亂世而生的。”
徐鳳年無奈道:“北莽也有種檀之流,以后也會在大勢中漸漸浮出水面?!?
褚祿山正要說話,一名白馬義從都尉突然快步走入院子,臉色有些難以掩飾的古怪,抱拳沉聲道:“王爺,都護大人,有一人求見,自稱是廣陵道寇江淮?!?
饒是徐鳳年和褚祿山也忍不住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