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穗山。
山巔一尊雙手拄劍的金甲神人,緩緩睜開眼睛。
這尊山君神靈,真名周游,神號大醮。
浩然天下九洲山河,天下山神第一尊。
周游打量起那個站在萬里之外的青衫劍客。
不遠不近,此人恰好在北岳地界的邊境線上,身邊還跟隨一位扈從。
周游微微皺眉,心念一起,夢境粉碎,天地間出現一陣細微的瓷器裂縫聲響。
周游眺望那位遠處的青衫客,問道:“你是如何做到這一步的?”
畢竟強行拖拽一位中土大岳山君進入某種夢境,飛升境巔峰修士都做不到。
何況誰吃飽了撐著做這種勾當,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玩的趣事。
當然北俱蘆洲的那個火龍真人除外,而且做了兩次,第一次是火龍真人從仙人境躋身飛升境的證道之舉,曾經夢游五岳湖瀆。
第二次則是老神仙純屬無聊,用火龍真人的那套說辭,就是貧道窮啊,都買不起一條跨洲渡船,貧道就只能用個偏門術法,飽覽大好河山了。
年輕隱官神色誠摯道:“約莫是心誠則靈,時來天地皆同力?”
身材魁梧的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呵呵一笑,抬起一只手掌,以掌心輕拍劍柄。
他娘的,很熟悉,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一聽就像是老秀才的口氣。
周游與陳平安,其實見面多次了。
上次是參加文廟議事,雙方并無半句言語。年輕隱官貌似有幾分心虛,不敢與這位穗山大神套近乎。
畢竟第一次“做客穗山”,陳平安還是個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就曾持劍劈開穗山的山水禁制,犯下大不敬之舉。
因為這場變故,惹來不少中土山巔修士的猜疑,之后祠廟便收到了一大堆拐彎抹角問詢此事的書信,周游也懶得回復。
是不是青冥天下那位真無敵,離開了白玉京,仗劍遠游穗山?或是劍氣長城的那幾位刻字老劍仙,與穗山翻舊賬?
要說浩然本土劍修,誰敢如此僭越行事,想去功德林吃牢飯讀圣賢書嗎?
此外猶有一次,只是雙方并未碰頭,因為是陳平安被強拉來此,與至圣先師見面。
當時周游不宜現身,免得泄露天機。
陳平安作揖致歉道:“年少無知,行事沖動,多有冒犯?!?br/>
周游搖頭道:“就是一件無心之舉,你不用太過在意。”
冤有頭債有主,穗山被劍開禁制,周游對那草鞋少年,沒有任何成見,要算賬也要算在牽線搭橋的老秀才頭上。
只是老秀才當年厚著臉皮,還從穗山拐走了一枚名為“小酆都”的上古劍丸。
此物根腳,有點類似紫陽府吳懿贈送的那枚“泥丸”劍胚,都是治所位于中土五岳的駐地真人所煉至寶,別有神通,如同兵符,而且等于與一山結下善緣之人,手持信物入山,就可以開啟真人洞府遺址大門,至于之后能夠得到多少福緣,練氣士是入寶山而空回,還是滿載而歸,都說不準。
可惜陳平安在之后的修行路上,不得其法,機緣未到,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只是將其勉強煉為本命物,卻依舊未能成為貨真價實的劍修。而且出身驪珠洞天的陋巷少年,那會兒心思單純,未能聽出老秀才的某種暗示,故而一直未能攜帶此物趕往穗山游歷。要是在第二次游歷劍氣長城之前,陳平安就可以先走一趟中土神洲和穗山,在此修仙法得道緣,最終煉劍成功,少年再去劍氣長城,就要少掉許多坎坷了。
關于此事,老秀才和周游早年有一場復盤,老秀才悔青了腸子,揪心不已,只說失策了失策了,怨我。
原來當年陳平安還沒有喝過酒,只聽文圣老爺說穗山的花果釀,是什么世間一絕,少年哪里會當回事,加上臉皮又薄,只覺得自己莫名其妙一劍砍了人家山門的山水陣法,還有臉去討要酒水喝?可要說老秀才那會兒改口說一句,穗山大神最是大方,是個豪氣干云極有江湖氣的,山中遍地是神仙錢,運氣再一般的人,都可以撿著一些,你不撿那山神還不高興……你看陳平安會不會屁顛屁顛來穗山,尋道入山訪仙?一天不過十二十個時辰,說不定十一個時辰,都能瞧見少年低頭走路的身影。
周游可以不去看老秀才那副抓耳撓腮、捶胸頓足的懊惱模樣,可是耳朵里逃不掉老秀才婆婆媽媽的聒噪絮叨,實在是不勝其煩,只好說了句,“走些彎路,多吃些苦,何嘗不是好事。”
結果周游不說話還好,一聽這個,老秀才就像終于找到理由開始跳腳罵人了,“混賬話!個兒高,站得還高,年紀大本事更大,就喜歡站著說話不腰疼是吧? 吃苦?你還要那孩子如何吃苦?!”
周游不以為然道:“出身市井陋巷,年幼失去雙親,無力讀書,孤立無援,只得四處游蕩,辛苦求活。說實話,這點磨難不算什么,在我這中岳地界,不說一萬個與陳平安差不多處境經歷的同齡人,給你找出幾百上千個,不是難事?!?br/>
老秀才喟嘆一聲,大概不愿多說此事,只以一句“麻木不仁,你懂個屁”結束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