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砌下落梅如堆雪。
高君聞言,不覺得對方是在危言聳聽,故意誆騙自己,她只得幽幽嘆息一聲。
她這些年修習仙家術法,不可謂不勤勉用心,不曾想對上這位重返福地的謫仙人,還是只有一成勝算。
對方既然膽敢孤身來到湖山派,必然有所依仗,或自身實力足夠強悍,或是在暗處隱藏有援手,何況當初南苑國京城那場各方勢力粉墨登場的圍剿中,這位少年姿容的劍仙身陷重圍,最終仍是脫穎而出,登城頭殺丁嬰,坐鎮京城,使得俞祖師不敢踏入京城一步,經此一役,名動天下。
高君以心聲下令道:“撤陣?!?br/>
俞祖師飛升之前,為湖山派留下了一幅親筆手繪的仙人陣圖,只是俞祖師明確交待過高君,這座護山大陣暫時只能是一個空想,必須靜待天時變化,等來一場天降甘露的異象,才有機會付諸實施。一向尊師重道的高君謹遵法旨,之后閉關再出關,便獨自外出,游歷數年,遍覽天下五岳,獨自入山訪仙,希冀著找到同道中人,與此同時,結合俞真意遺留陣圖,登天下五岳小天下,在那中岳,高君一路攀高,險峻無路,云中浮現天下脊,才知此山第一尊,在好似孤懸云海中的山巔,高君竟然發現了一處結茅修行的仙人遺跡,不過只能算是遺跡,而非古跡,因為茅屋內諸多器物精巧,但是年月不久,火盆內有殘留松柏,高君完全可以想象一位前輩“仙人”的焚柏吟道篇,在那北岳,山花異人間,山外酷暑蒸騰時節,山中猶是積雪深重,高君夜觀天象,在拂曉時分,見到了一位騎白鹿的羽客,自稱是此山神靈,神色倨傲,將高君視為“下國人”,不過對方大概是看出了高君的道法不淺,雖然不喜她的擅闖山門,卻并未惡語相向,只是提醒高君身在此山中,不可恃力取物奪寶。在那天氣晴朗時分便可看見大海的東岳之巔,石罅生紫云,海光浮紅日,驀然雷電交加,風雨大作,白晝晦暗如夜,親眼見到山腰深潭內騰空躍起一條作祟毒龍,青冥結精氣,磅礴動地脈,身軀長達百丈,蜿蜒登山,擠碎山石無數,幾個眨眼功夫,繞峰游走的毒龍,便徑直造就出一條山間好似蛇行十八盤的嶄新石道,卻被一位雙眼淡金色的高冠男子,手持一方古字如鳥篆的白玉法印,不但成功阻攔毒龍登頂,再將驀然大如山峰的法印砸在毒龍額頭,其重新打落龍潭內,隨后水面浮現出一篇詰屈聱牙的道訣,數以千計的金色文字,宛若一道法旨仙陣,將鎮壓在潭底,手托法印的金甲神人口含天憲,罰它在深潭中潛靈修真三百載才能重見天日。在那諸峰危似冠、殺氣見棱角的西岳,高君見到了一位年輕容貌的文士,滿身道氣縹緲,盛情邀請一身杏黃道袍的高君去那洞府做客,高君神色自若,只是縮手在袖捻符箓,跟隨那位年輕文士,只見府邸堂皇,矗立于赤黃兩色云堆里,如同一座營建在天上的帝王宮闕,門房老人似是山野精怪,朱門開啟,宮女成群,皆非活人,行走其間,微風拂面,帶著蘭草香氣,文士笑言此為熏風,世間罕見,為吾山獨有,既可以入人面門七竅裨益修道根骨,也可以為凡俗女子滋養容顏,正堂內懸掛一幅神女圖畫像,立即有侍女取來香筒,文士先為高君捻出三炷香,說人間香火分山水,隨后他帶著高君一起焚香禱靈岳,稽首恭上玄,各自落座后,文士詢問高君有無婚配,是否愿意結成道侶……
游覽過天下名山大川,高君終于完善了俞祖師留下的那幅仙圖,設置陣法樞紐,再加上依循道書煉物篇的指示,高君精心揀選出幾件能夠天然蘊藉天地靈氣的寶物,與湖山派山根水脈緊密銜接,以俞祖師留下的那把仙劍為主,最終打造出一座攻守兼備的護山大陣。
如果說俞真意是第一位得道之人,終究只是獨善其身,那么高君就是湖山派真正意義上的開山祖師,親手建立陣法,傳授道書仙訣,為門中弟子指點修行,既傳道又護道,就此開枝散葉。陳平安在現身之前,有過一番粗略的山水勘探,看得出來,湖山派經過這些年的妥善經營,若是高君有朝一日能夠成就元嬰境,坐穩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再找到一個合適的繼任者,能夠再結金丹,那么未來三五百年內,門內弟子,人才薈萃,人練武仙修真靈,兩不耽誤,湖山派山上第一仙府的寶座,極難撼動。
高君問道:“能不能再問一句陳劍仙的山上道齡?”
陳平安笑著搖頭,言語委婉道:“山中客不言壽?!?br/>
高君又問道:“在那浩然天下,如陳劍仙這般通玄境界的得道之士,數量多嗎?”
陳平安又只得點頭說道:“很多。但是還談不上‘通玄’和‘得道’?!?br/>
元嬰境練氣士,確實多。
高君便難免有幾分傷感神色,抬頭望天,“山中修行何其不易,終究只是井底之蛙?!?br/>
若是不知曉外邊的風景壯闊,天上高風,也就罷了。恰好是高君這般了解天外人事的山頂練氣士,憂心忡忡,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些年高君一直有個最壞的設想,有朝一日,像陳平安這種外鄉謫仙人,眼紅這座福地的天材地寶,因利而聚,聯袂造訪,如雨落人間,只憑她高君如何抵擋外敵?可要說讓她現在就暗中謀劃,合縱連橫,與各國練氣士和大宗師未雨綢繆,再與那些山水神靈締結盟約,又實在是讓高君覺得力所不逮,怕就怕擋得住一兩撥謫仙人,之后陳平安這些天外仙真亦是抱團,整座人間,豈不是要生靈涂炭?仙人斗法,各顯神通,可不比以往歷史上的宗師廝殺,至多是殃及一城,練氣士人數一多,再徹底放開手腳,祭出層出不窮的攻伐法寶,動輒方圓百里之內皆是白骨累累的慘事。
所以高君內心深處,有了一個膽大包天的想法。
她逐漸有點明白丁嬰的所作所為了,當然她并非認可,但是理解。
高君想要見一見那個在幕后執掌大道運轉的“老天爺”,日月作道場,山川為庭院。
高君想要親口問一問對方,能否護住這座天下,如何才能夠不成為那些外鄉謫仙人的歷練之地。
陳平安說道:“高掌門不用小覷自己,歷史上所有能夠打破福地瓶頸約束的修道之人,到了浩然天下,幾乎無一例外,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山上天才?!?br/>
刑官豪素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只說自家落魄山,畫卷四人,再加上種夫子,離開福地三十年,其中朱斂已經是武夫山巔境圓滿,隋右邊也是一位元嬰境劍修。
高君試探性問道:“陳劍仙,我帶你走走看看?”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有勞?!?br/>
湖光旖旎,荷花萬柄,清風鑒水,兩岸桃柳爛漫,山色鏡中看。
雙方走上一座跨湖長橋,高君忍不住問道:“敢問陳劍仙,俞祖師如今如何了,身在何處?”
說到這里,高君自顧自啞然失笑,好像與這位陳劍仙見面之后,自己就一直在問這問那。
在俞祖師離去之后,這座天下還是發生了不少大事,比如有個橫空出世的怪人,魔教新教主陸臺,很輕松就歸攏了丁嬰留下的殘余舊部,卻無心圖謀更大,反而一門心思盯上了湖山派,俞祖師成為陸地神仙之后,曾經有過三次閉關,其中兩次都被陸臺抓住時機硬闖山門,強行打斷閉關,兩場生死廝殺,都未能分出勝負,使得俞祖師耽擱了多年歲月,未能
雙方的御風虛蹈,大打出手,也讓大地之上遙遙觀戰的天下武夫,真正領略到了什么叫做山上的仙人斗法,可教日月失色,山川震動。
在這尊魔道巨擘無緣無故消失之后,陸臺卻教出了一個不修行仙法卻劍術卓絕的少年天才,一樣喜歡與湖山派作對。
這個不知姓名的少年,山中練劍數年而已,就已經劍術通神,此人下山時,俞祖師剛好羽化飛升,初出茅廬的少年劍客,第一戰,便是一人問劍湖山派。接劍之人,正是當代掌門高君,她小勝對方半籌,雙方約好了十年之后再比試一場。但是等到了十年期限,少年劍客卻失約了,杳無音信,高君此后訪仙,亦有尋找此人的意圖。
陳平安說道:“他已經在別座天下,境界更進一步。”
高君如釋重負,心中大石落地。因為那個心思叵測、行事詭譎的魔教教主陸臺,曾經偷摸進入湖山派,找到高君后,說了一個極其誅心的比喻,說此地第一人,位列仙班后,就要墊底了,所以別看你們家俞祖師在這里如何威風,到了天上,就是個在仙君宮闕里邊打掃庭院的小童子,運氣再差點,就只能當個挑糞工澆菜園子,所以你趕緊勸一勸俞真意,寧做雞頭別當鳳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