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斜的時候,太原的城頭上,看見蔓延的兵鋒從視野里往后方退去了。
遠遠近近的,都是升上天空的黑色烽煙,城頭上下點點的火焰還在燃燒,人們將尸體推下城去,將狼牙拍等守城物件再度在墻頭掛好,在女墻內堆起沙包。
下方的原野間,暗紅色的鮮血與尸體交織成一片慘烈的圖畫,大部分的尸體屬于被驅趕攻城的武朝平民,死者與未死者混在一起,痛苦的呻吟仍在持續,然而大部分的呻吟都已變得無力,無數尸體與將死未死之人躺在那原野上,更遠處的,是雖然未死但已近絕望的平民俘虜與帶著殺意以及野心的女真軍隊。
秦紹和站在墻頭,眺望那一邊的金軍大營,大戰之時,他作為主官同樣也在城墻上參與了奮戰,親手斬殺了兩名金兵,此時身上斑斑駁駁的血跡,官服的一角也已經被燒得焦黑。
連續一日一夜的鏖戰未歇,當看見城墻上下的無數慘狀時,人的情緒早已不再是悲憫。身體的麻木與戰栗跟整片天地都在共鳴,嗡嗡嗡的聲音彌漫在周圍的空氣里,天地的每一寸,死亡的覺悟與潛藏其后的恐懼,嗜血的沖動與受傷后的心有余悸,全都會混雜在一起。
與這些東西同樣過來的,還有某種凌駕于這些之上的更大的情懷,在眼前擴展開去——當然,或許也只有在秦紹和這種儒將的心中會出現這樣的情緒——十余萬人的對撞和生死,痛楚和希冀。無數人的過去延伸至此,許許多多都要在這股怒潮中戛然而止了。
“也并非很難守?!蓖沁吙赡苁峭觐佔诤菜诘姆较颍亟B和以沙啞的聲音低喃了一句,不過他的說話并非得到身后幾位將領的認同。
由于之前女真人的戰績實在太過輝煌,當對方兵鋒延燒至太原,守城的眾人都不知道能否在第一波的攻勢下守住城池。也是因為心中的擔憂和自覺,秦紹和作為主官之一,才會在第一時間親自沖上城墻廝殺。此時雖然歷經一日一夜終于等到女真人退后,大家心中也根本沒有因此感到輕松。因為這樣的心情影響,當秦紹和說出鼓舞士氣的話來。后方幾名將領竟沒有第一時間表示附和。
當然。這也證明了,在秦紹和的調配之下,諸將之中并沒有在后方偷懶,都已經在這第一次的碰撞里。結結實實的感受到了女真人帶來的壓力。
略略對望之后。表示附和的時機也已經過去了。其中一人才指向前方,低聲道:“知府大人,金人第一次攻城未遂。未能一鼓作氣,也是因為他們匆匆趕來此地,攻城器械并未準備妥當,他們此時收兵,絕不會退去,乃是要花上時日準備器械了,接下來再做攻擊,必定更加猛烈,咱們不可掉以輕心?!?br/>
“韓將軍說得對?!鼻亟B和點了點頭,“事到如今,我們也已經知曉,女真人的兇悍已到了何等程度??纯闯菈ο碌哪切┤耍越袢帐?,擺在我們面前的,唯有據守一途。但好的是,之前未曾交手,大家都在心中臆測女真人的實力,此時硬碰過后,總能知道女真人雖然厲害,卻也并非三頭六臂的鬼神,是有個限度的。諸位,此后太原數十萬人命,都交在我們手上了……努力吧?!?br/>
他拱了拱手,其余將領便也沉重地拱了拱手。秦紹和笑道:“不過也好,據說完顏阿骨打陷上京,只用了三個時辰,咱們已經守得不錯了?!彼@樣說著,走到一旁,拿起一副弓箭來,去到城墻邊。望著下方的呻吟,瞄準片刻,發了一箭。
下方的尸體之中,一名手腳盡折但仍未死去的武朝平民心口中箭,終于斷氣了。
秦紹和拿著弓,站在那兒怔怔地望了下方的尸首好久,才終于退后一步,擺了擺手:“傳我命令,讓神弓隊、軍法隊選擇下方重傷已能確定無救的平民,太痛苦的,就送他們一程吧……”
他走下城墻,不遠處,名叫成舟海的男子朝他這邊走過來,雖然他的衣冠整齊、一絲不茍,但無論袍服上的灰塵還是面上的容色都能看出對方連日以來的勞累。走到面前時,成舟海拱手一揖:“秦大人,戰事既然告一段落,該讓我組織的青壯輪流上城去看看了?!?br/>
秦紹和點了點頭:“派上去吧,也該讓他們看看城外的人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了,告訴他們,城池若破,他們就是這個樣子的……只是女真人雖然退后,但很難說是否佯退,人派上去時,不要太多,謹防女真人的細作混雜其中,另外,若女真人再次攻城,立刻就要撤下來……”
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隨后感覺到似乎太啰嗦,秦紹和的表情定了定,然后苦笑出來,拍了拍成舟海的肩膀。在相府之中做了那么久的事,若說謀事之細膩嚴謹,成舟海是要勝過他的。微微一笑,成舟海也只是答了聲:“是?!比缓笸送磉叺母笔?,那副手便點頭去了。
成舟海望向城墻,拍著他肩膀的秦紹和望向前方,太原接近城墻的外圍房舍正在被拆除,軍人與民夫忙碌在視野當中,奔走來去,更遠處,太原城鱗次櫛比的房舍延綿開去,戰爭已經打響,數十萬人的生活,仍然要以緊張的形式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