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悠悠流過,沿著簡陋的堤防向前走,堤防和田野附近,亦有房舍和小小的打谷場出現了,林木間植期間,不遠處通往市集的道路旁有行人經過,偶爾朝著這邊望過來。寧毅領著何文,朝河堤邊的小院落走過去。
“……以商業和戰爭促進格物的發展,用生產力的進步,使天下人可以開始讀書,這是肯定要走的第一步。而這條路的最終,是希望民眾能夠掌握道理和邏輯,彌補由上而下革新的不足,使由下而上的監督,可以消化這個社會不斷產生的利益凝固和負因。這中間,當然有非常多的路要走?!?br/>
寧毅笑著道:“我的妻子劉西瓜,非常崇尚將權力交還給個人的這個概念,她試圖使霸刀營的人能夠依靠自我選擇和理智投票來掌握自己的命運,當然,這么久過去了,一切仍然只能說是處于萌芽狀態,霸刀營的人信服她,隨著她折騰,但這種選擇是不是可以讓人得到好的結果,她自己都沒有信心,而且結果可能是反面的。我并不崇尚現階段的投票自主,經常跟她辯論,她說不過了,就要打我……當然她打不過我,不過這也不好,影響……家庭和諧。”
寧毅話語幽默,何文也笑了笑,他在黑旗三年,自然明白那位霸刀營的劉西瓜擁有怎樣的身手。
“能夠讓人進行正確選擇的關鍵點,不在于讀書,甚至不在于知識,一個人即便能將天下所有的知識倒背如流,也不見得他是個能夠正確選擇的人。正確選擇的關鍵,在于邏輯。儒學……或者說所有學問在發展的初期,由于不可能跟所有人說明白一切道理,更多的是讓人形成約定俗成的概念。你要當個好人,你要講道德?!Яx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好人、道德,這是禮還是義……”
寧毅說著,何文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寧先生,你這便太過離經叛道!道德乃立人之根本,若無道德,人與禽獸何異!你這話……”
“人為何要與禽獸有異!?”寧毅橫了他一眼,“我今日便要當禽獸,不當人,天上會放雷下來劈我嗎!為何要當好人,為何要有道德,你們說得天經地義,那真的便不能問了?。窟@是通向邏輯的最后一問!如若道德真天經地義,那生而有之,又何須去學去教,有何須求諸于禮!”
何文面色陰沉,眉頭緊蹙起來了,他停在原地:“那倒是……想向寧先生請教了!”他來到黑旗軍中,便知道單憑口舌之利幾乎不可能說服寧毅,并且三年的相處下來,對于寧毅,他心中亦有幾分欽佩,此時不愿意以口舌硬抗。一如寧毅所說,儒學厲害,畢竟是出了問題,那么不論他如何敘說儒學的偉大,都無法觸及對方的核心。何文自知要走,便了解寧毅心中所思所想后再走,論辯的心思反倒不算熱烈,然而寧毅的這句“為何當好人、為何講道德”卻是真正觸及他的底線的,此時,也變得強硬起來。
寧毅回過頭來,站在了那兒,一字一頓:“當好人,講道德,最終的目的,是因為這樣做,可以維護所有人長遠的利益,而不使利益的循環崩潰?!?br/>
何文沉默了片刻,冷冷笑道:“這世上只有利益了。”
“既然何先生忌諱利益,不妨以需求來代替。人行于世,需求不光是金錢,還有心靈的安穩,有自我價值的實現。自古代人組成社會,開始合作起,合作的本質,就在于滿足人類的各種需求。需求有短期有長期,為了使人與人的合作能夠長期延續,你認為的圣人們,總結出了人與人相處之時需要遵循的各種規律,在后來的發展中,人們逐漸認識更多的,約定俗成需要遵守的規則,我們稱之為道德?!?br/>
“儒學的過往,不能人人讀書,沒辦法將道理解釋到這一步,所以將這些作為不需要討論,只需要遵守的東西傳播下去,幾千年來,人們也真覺得,這些不需要討論了。但它出現的問題就是,如果有一天,我不想當好人,我不講道德了,有老天來懲罰我嗎?我甚至會獲得短期的、更多的利益,慢慢的,我覺得仁義道德,皆為虛妄?!?br/>
寧毅說完這些,轉身往前走:“過往的道德,教會許多人,要當好人。行,現在好人天經地義了,普通人稍微看見一點‘不好’的,就會立刻否認全部的事物。就好像我說的,兩個利益集團在爭鋒相對,互相都說對方壞,對方要錢,普通人能夠在這中間做出盡量好的選擇來嗎。造紙作坊污染了,一個人出來說,污染會出大問題,我們說,這個人是壞人,那么壞人說的話,自然也是壞的,就不用去想了。如同我之前說的,在世界的基本認知上錯誤到這個程度的普通人,他選擇的對與錯,其實是隨緣的?!?br/>
“當我們能夠開始詢問這個問題,讓道德和好人的關系,反系于每一個人自身,那他們當然可以做出更正確的選擇來。在現有條件下,能夠讓社會的利益,轉得更久更長遠的,就是更好的選擇。至少他們不會被那些一否皆否的屁話所混淆?!?br/>
這話一邊說,兩人一邊走進了河堤邊的院落里。何文知道這處院落乃是屬于集山商會的產業,只是并未來過,進去后也是個尋常的三進院子,幾名賬房模樣的工作人員在外頭走動,院子里似有一個會議室,幾個工作房間。
寧毅指著那會議室道:“在這里進行過幾次討論,講的是市場發展中的博弈原則。博弈原則的一個大概念是,在一個無數人組成的市場里,當所有人都能夠為行業本身考慮的時候,大家獲取的平均價值是最高的。社會亦然,當一個社會上所有人都盡量遵守道德時,每一個人能夠獲得的利益,是最多的。這一認知,在后期我們希望可以通過數學方法進行證明,它足以成為一個社會的奠基理論?!?br/>
寧毅說著這話,何文還沒能理解清楚,卻見他也搖了搖頭:“不過社會的發展往往不是最優體系,而是次優體系,暫時也只能當成說明性的理論來說了,不容易做到,何先生,往里走……”他這番聽起來像是自言自語的話,似乎也沒打算讓何文聽懂。
穿過中庭,進入最里面的院子,下午的陽光正靜靜地灑落下來,這院落安靜,沒什么人,寧毅打開中間的房子,房間中書架林立,中間三張桌子并在一起,幾摞稿紙用石鎮壓在桌子上,旁邊還有些筆墨硯臺等物,看起來是個辦公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