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成都平原上天色陰郁。
視野前方,延伸的官道穿過鉛灰色的野地,路邊的一片村莊里,處于農閑時節的村民們正成群結隊地穿過鄉間小道,去到附近的學堂棚屋中上課,又或是在打谷坪上操練隊列。
視野這端的近處,十幾輛大車正在道路旁邊的山坡附近修整,有人叮叮當當地敲打壞掉的車輪,寧毅站在山坡上,舒展著身體,看了一陣遠處村落里的景象,蹙眉沉默。
于他而言,委實是奇妙的感受。
“……此事最終能成,華夏軍可與三皇五帝論功?!迸赃?,一位長著張馬臉的道士正拿著幾張報紙走過來,看著寧毅的目光,道:“寧先生想必也頗為感慨吧。”
雖然一貫以來自認隨和,但這十余年來命途多舛,當年在密偵司時便混成了綠林人的公敵,弒君之后更是常年被刺殺,以至于寧毅的身邊安保工作一直是重中之重。眼下能夠在這樣的營地間輕易地接近寧毅并隨口說話,足以證明這馬臉道士在華夏軍中的地位不低,這是華夏軍格物研究院的元老級人物,公孫勝。
當年搗毀梁山之后,對于上方的人物打趴了一些,招降了一些。公孫勝是個心性不算太淡泊的道士,一開始是半威逼半招攬,讓他將手頭上的火藥技術傳給一幫學徒,后來雙方合作還不錯,寧毅這邊待技術人員向來寬厚,各種奇思妙想與格物方面的設計也令得公孫勝見獵心喜,由此便徹徹底底地入了伙。
他當年做妖道混過社會,腦子靈活,對許多想法都能觸類旁通,領會精神;還練過多年的武藝,身體極好,常年九九六,依舊精神矍鑠、容光煥發。在華夏軍中一直是最好用的工具人。對于這種好員工,寧毅向來是不吝嗇當爸爸一樣捧著的,此時見他手上拿著的報紙,刊登的也多是關于土地改革的新聞,顯然眼前的老道也在為這場翻天覆地的革新歡欣鼓舞,頗為難得。
土地改革的時間自這一年的十月底開始,伴隨著沸沸揚揚的聲浪,至于十二月上旬,已經有第一批完成授課并通過“考試”的農戶順利地分到了田地。由于各地扯皮的狀況都不相同,目前這樣的人數并不多,但整個事情已經登上報紙,相傳與各人的口耳之間。
“公孫先生也說了,要最終能成才行。其實古往今來依靠強權進行分地,只要想做誰都做得到的,即便是當年的梁山,替天行道,要強迫人把地給分了,刀架在脖子上也沒人敢說幾個不字。但問題是,分地之后,人手上的生產資料依然得是土地,而不能是暴力?!睂幰闵裆珡碗s地笑了笑,“我們現在依靠暴力把地分了,接下來要擔心真正的問題?!?br/>
公孫勝這些年對政治已經不太感興趣,方才表達的只是樸素的喜悅,此時微微蹙眉沉思。寧毅雙手叉腰扭動著身體:“其實,我倒也不是為分地感慨……我在想馬車?!?br/>
“……啊?”
“馬車不夠好用啊,我都快散架了……”自土地改革開始,便在外頭各處巡回奔走的寧毅嘆了口氣,指向前方,“將來把土地收上來,以成都為中心,這一圈,軌道馬車依官道而建,畫一個大圓,就是成都的三環線,第一批進行了土地改革的這些村子,都能首先富起來,這才是正經要做的事情之一。”
他頓了頓:“但是軌道馬車這個事,木制的車軌,損耗大,如果不是商業流動特別密集的地方,維護起來,未必合算,而且依賴平原地形,將來實用性不算廣泛,目前只能算是軌道車的大規模實驗。我的意思是說是,公孫先生,格物院那邊蒸汽機原型的制造,是重點,人造動力源取代牲畜,將來才會真的變成一個嶄新時代的開端,可以與三皇五帝論功媲美的那種,我這邊最近事情多,格物院去得沒那么勤,你要幫我多看著點,別又像林靜微一樣,讓那幫人把自己給炸了。”
基于老板的本能,他又順手給公孫勝打了點雞血。
公孫勝點頭應諾。
“……另外一方面,紫膠是個問題,這東西將來的應用度會很廣,不光是在電線上頭,你看在馬車的減震上面,過去讓造出來的彈簧墊片是一個方面,接下來如果能用紫膠這類有彈性的東西,在車輪下面包上一圈,我們就叫做……輪胎吧,馬車的顛簸小,上頭車架的磨損更少,不管載了人或者貨,也都能跑得更快。但這個東西現在的產量實在太少了,要增加,格物院、化學院那邊,也尤其要注意這方面的人才……”
冬日陰郁,遠處的天際似在下雨,寧毅便絮絮叨叨跟公孫勝說著這些事情。這些年來,格物院整體上算是寧毅親手經管的機構,而在寧毅之下,只有林靜微、公孫勝等少數幾人能夠管理全局,如今林靜微受傷修養,寧毅也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年關將至之際,也只能將他對未來的規劃與其余人等做一個大概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