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遷都燕京的那個夜晚,楊沂中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邵成章一臉茫然,楊沂中心底轉過了千百個念頭,一句話也沒說。只屏息靜氣地聽著官家的夢囈漸漸被呼嚕聲取代,他才回到自己的宿處,忽然動容。
迷迷糊糊間,楊沂中被燈光晃醒了。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一座高得有些超出想象的大樓前。他的面前擺著一個巨大的,有著六個輪子的大盒子,十幾個二十來歲的青年正排成一隊往里走。他們衣著打扮都頗古怪,男子居然都是短發髡頭,女子衣著則頗為大膽,肩頸手臂大腿都能露在外面,看眾人表現,似乎也不以為然。
楊沂中乍聽得“趙玖”的名字,也未太驚訝,只當同音,但隨即響起的熟悉聲音,卻把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想喊官家。
楊沂中也進了那個盒子,可盒中眾人像是沒看到他一般。趙玖抱著包跑到最后一排坐定,年長者揮手對最前排那把著一個古怪圓盤的中年人道:“我們人齊了,師傅開車吧?!?br/>
這是夢吧。楊沂中挪到后排,在那名為“趙玖”的年輕人面前揮了揮手,對方毫無反應。他立刻釋然了,既然是做夢,那么一切都無所謂了,只要隨心所欲就好。
真是奇景。楊沂中懷疑自己來到了什么神怪世界,但他在路邊的路牌上發現了一些熟悉的名字,比如玉淵潭,蓮花池,甚至還有一條“金中都路”(注2)。“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彼麑ψ约赫f,這幾日隨著官家看中都周邊地圖,都要把這些地名刻進腦仁里了,連夢里都要出現。
他茫然地隨著這群人下了車,環顧四周,卻發現雖是凌晨,身后那片寬闊廣場上竟然是人山人海,也有零星幾人,穿著像是漢家裝束,依稀辨得出上襦、褶裙、褙子之類衣裝,卻也不太像是大宋風尚。
這里是官家的來處。楊沂中走在那名為“趙玖”的年輕人身邊,心里千回百轉。難道這個人是官家?長相雖然不同,可是聲音和名字未免太過巧合了。
一路胡思亂想著,楊沂中已經跟著隊伍走到了廣場中心那座米白色的紀念碑前,看著他們四散開去,掏出各式各樣的扁平方塊對著這座紀念碑一頓點來點去。
“同學們,現在我們看到的就是人民英雄紀念碑底座上的八面浮雕,大家猜猜看這都刻的是什么?有沒有小朋友說一下?請舉手——對了,就是虎門銷煙……”
等等,這起義,難道不就是造反?楊沂中渾身一震,造反有理,還能這樣公然立碑紀念?難道這造反的后來取了天下?可是這老師分明說這“太平天國”沒幾年就被平了啊……而后來的武昌起義,南昌起義,其大逆不道的程度更是一浪高過一浪,打得他整個人暈暈乎乎,什么反帝反封建,推翻腐朽落后的封建王朝?國不可一日無君,不要皇帝了,這天下怎么過?這里的小孩子從小就學這些東西?
他在那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那老師可沒等他想清楚,順著浮雕講下去,日本人到底還是被趕走了,又打了幾年仗,這片土地終于硝煙散盡,算是太平了下來。直到這時,隊伍繞著紀念碑轉了一圈,楊沂中才看到紀念碑背面那段碑文。
人民英雄。又是人民這兩個字。這兩個字究竟代表什么呢?楊沂中揉了揉眼睛,那八塊浮雕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頭纏布巾的農人,有拿著書本的學生,有拿著刀棍的武人,也有穿著布衣的平民。唯獨不見衣著華貴的帝王將相,不見青史留名的風流人物,連那頻出虎狼之詞的老師講學時,也未提起畫中有哪個有名有姓。
楊沂中望著這一幕,忽然想起了淮水上隨水而去的點點橘燈,堯山上密密麻麻的靈位,還有岳臺大祭時那正中居首,卻沒有名姓的巨大牌位!在這一刻,他模模糊糊地懂了點什么。
一隊精兵。楊沂中立刻就做出了判斷。體格,隊列,還有步伐,氣勢,單論這幾點,這區區十幾人展現出的風貌絲毫不遜于御前班直中的精銳。還沒等他思考出這一小隊精兵是干什么的,宏大的音樂聲就不知從何處響起,將楊沂中嚇了一跳。紅旗展開,似曾相識的五識的五顆金星讓他心神一震,而海潮般的哼唱聲從身后涌來,擁著紅旗,迎著東方的霞光,緩緩向天際升去。
楊沂中望著那面繡著五顆金星的旗幟,忽然意識到了這個儀式的意義。他也明白了為何天不亮就有這么多人聚集在廣場上,他們就是在等待這面紅旗隨著旭日一同升起!而那奏響的樂聲,上至耄耋老人,下到總角孩童,都能跟著唱起,更是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日頭已經漸漸高了。天光大亮,文博實踐的學生隊伍轉出廣場,過了一條道路,說要趁著博物館還沒開門去吃點早飯(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