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籍渾厚,案幾古拙,樹蔭之中有鳥鳴。秦府書齋慎思堂,沒有華美的檐牙雕琢,沒有富麗的金銀器玩,內里卻是花了極大心思的所在,林蔭如華蓋,透進來的光芒舒適且不傷眼,即便在這樣的夏季,陣陣清風拂過時,房間里的溫度也給人以怡人之感。
過了中午,三五好友聚集于此,就著涼風、冰飲、糕點,談天說地,坐而論道。雖然并無外界享受之奢靡,透露出來的卻也正是令人稱道的君子之風。
不過,此時在這里響起的,卻是足以左右整個天下局勢的議論。
雖然針對黑旗之事尚未能確定,而在整個方略被推行前,秦檜也有心居于暗處,但這樣的大事,不可能一個人就辦到。自皇城中出來之后,秦檜便邀請了幾位平日走得極近的大員過府商議,當然,說是走得近,實際上便是彼此利益牽扯糾葛的小團體,平日里有些想法,秦檜也曾與眾人提起過、議論過,親近者如張燾、吳表臣,這是心腹之人,即便稍遠些如劉一止之類的清流,君子和而不同,彼此之間的認知便有些差異,也絕不至于會到外頭去亂說。
自劉豫的這只黑鍋被扔到武朝的頭上。黑旗乃心腹大患,不可不早除之的言論,在外界已經不是什么論題,只是乍然間終究成不了主流。待到平素穩重的秦檜忽然表現出支持,甚至暗暗透露已經將此方略呈上,眾人才明白這是對方已經選定了方向,一時間,有人提出疑問來,秦檜便一一為之解釋。
“……自景翰十四年以來,女真勢大,時局窘迫,我等無暇他顧,致使黑旗坐大。弒君之大逆,十年以來不能剿滅,反而在私底下,不少人與之私相授受,于我等為臣者,真乃奇恥大辱……當然,若只是這些理由,眼前兵兇戰危之際,我也不去說它了。然而,自朝廷南狩以來,我武朝內部有兩條大患,如不能理清,遲早遭逢難言的災禍,或許比之外敵更有甚之……”
秦檜說著話,走過人群,為劉一止等人的碗中添上糖水,此等場合,下人都已避開,不過秦檜素來禮賢下士,做起這些事來頗為自然,口中的話語未停。
“這內患之一,乃是南人、北人之間的摩擦,諸位近些年來或多或少都在為此奔波頭疼,我便不再多說了。內患之二,乃是自女真南下時開始的武人亂權之象,到得如今,已經一發不可收拾,這一點,各位也是清楚的?!?br/>
秦檜這話一出,在座眾人大都點起頭來:“太子殿下在背后支持,市井小民也大都拍手稱快啊……”
“閩浙等地,軍法已大于國法了。”
“去年候亭之赴武威軍上任,差一點是被人打回來的……”
“武威軍吃空餉、魚肉鄉民之事,可是愈演愈烈了……”
“何止武威軍一部!”
這說話聲中,秦檜擺了擺手:“女真南下后,軍隊的坐大,有其道理。我朝以文立國,怕有軍人亂權之事,遂定下文臣節制軍隊之策略,可是久而久之,派出去的文臣不懂軍略,胡搞亂搞!致使軍隊之中弊病頻出,毫無戰力,面對女真此等強敵,終于一戰而垮。朝廷南遷之后,此制當改是理所當然的,然而萬事守其中庸,這些年來,矯枉過正,又能有些什么好處!”
“過去這些年,戰乃天下大勢。當初我武朝廂軍十七部削至十三部,又添背嵬、鎮海等五路新軍,失了中原,軍隊擴至兩百七十萬,這些軍隊乘勢漲了權謀,于各地作威作福,再不服文臣節制,可是其中擅權專權、吃空餉、克扣底層糧餉之事,可曾有減?”秦檜搖搖頭,“我看是沒有?!?br/>
“軍隊規矩太多,打不了仗,沒了規矩,也一樣打不了仗。而且,沒了規矩的軍隊,恐怕比規矩多的軍隊弊病更多!這些年來,越是靠近西南的軍隊,與黑旗打交道越多,私下里買鐵炮、買火器,那黑旗,弒君的逆行!”
秦檜聲音陡厲,過得片刻,才平息了憤怒的表情:“即便不談這大節,只求功利,若真能因此振興我武朝,買就買了??少I賣就真的只是買賣?大理人也是這樣想的,黑旗軟硬兼施,嘴上說著只是做買賣,當初大理人還能對黑旗擺出個動手的姿態來,到得如今,可是連這個姿態都沒有了。利益瓜葛深了,做不出來了。諸位,我們知道,與黑旗遲早有一戰,這些買賣繼續做下去,將來這些將軍們還能對黑旗動手?到時候為求自保,恐怕他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秦檜頓了頓:“我們武朝的這些軍隊啊,其一,心思不齊,十年的坐大,朝廷的命令他們還聽嗎?還像以前一樣不打任何折扣?要知道,如今愿意給他們撐腰、被他們蒙蔽的大人們可也是很多的。其二,除了殿下手中拿真金白銀喂起來的幾支軍隊,其它的,戰力恐怕都難說。我等食君之祿,不能不為國分憂。而眼前這些事,就可以歸于一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