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坐起身,轉頭望去,魏檗從披云山趕來此地,一身雪白長袍,耳邊墜有一枚金色耳環。
難怪寶瓶洲五岳,就數披云山女官數量最多。
陳平安笑問道:“鄭大風如今酒量這么差了嗎,魏山君竟然還沒喝飽?要來找我喝第二頓?”
鄭大風估計是喝高了,都沒有返回落魄山的宅子,就在山君府那邊直接找了地方睡覺。
魏檗揉了揉眉心,混著喝酒,就是容易上頭,“有兩件事,一公一私。如果不是公事,我不會大半夜跑來打攪山主的清修。”
陳平安疑惑道:“你我之間還有公事?”
魏檗氣不打一處來,說道:“禺州將軍曹戊,有事找你商議,按照大驪軍律,他可以憑借秘制兵符直接與我溝通,現在他就在山君府禮制司做客,估計喝過茶,就會來落魄山找你?!?br/>
陳平安奇怪道:“禺州距離我們處州又不遠,按例一州將軍是可以配備私人渡船的,何必叨擾山君府,再說曹戊真有緊急軍務,你們北岳的儲君之山就在將軍府駐地附近,可以讓這位儲君山神直接送到落魄山的山門口,怎的,故意兜了個大圈子,這位曹將軍是想要用魏山君的名頭來壓我?”
魏檗笑道:“我今夜反正只是幫忙捎話,曹戊擔心你找理由婉拒,說他剛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見過新官上任的林正誠了?!?br/>
曹戊的真實身份,北岳山君府這邊是有記錄的,曹戊本名許茂,正是石毫國早年那位橫槊賦詩郎,當年大驪鐵騎南下,即將大舉進攻舊朱熒王朝,石毫國作為后者的主要藩屬之一,表現得立場極為堅定,為了拖延大驪鐵騎的腳步,兩國交戰,戰況慘烈,曹戊由于護主不利,導致皇子韓靖信暴斃,不得不轉去投靠大驪巡狩使蘇高山,最早謀了個斥候標長的身份,這些年憑借戰功,一步步成為大驪禺州將軍,早年又迎娶了一位上柱國袁氏嫡女,在邊軍和官場,曹戊口碑都不錯。
陳平安微微皺眉,“那我跟你走一趟禮制司,主動見一見這位大駕光臨的禺州將軍?!?br/>
魏檗笑道:“這么給面子?”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如今整個大驪朝廷才幾個一州將軍,半個父母官!”
曹戊沒有去往蠻荒天下,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坐冷板凳,在大驪官場的高升之路已經走到頭了,再就是曹戊已經簡在帝心,被皇帝宋和視為未來主掌兵部的人選之一,逐漸脫離大驪邊軍體系,讓曹戊只需在地方上積攢資歷、人脈,將來有機會成為上柱國袁氏推到朝廷中樞位置的那個人。
隨后陳平安跟著魏檗來到披云山,在一座雅靜別院內,見到了那位正在喝茶的禺州將軍,一旁坐著位焚香煮茶的女官。
陳平安抱拳笑道:“曹將軍,昔年風雪一別,我們得有小二十年沒見了吧?”
曹戊早已起身相迎,抱拳還禮,爽朗笑道:“禺州將軍曹戊,石毫國舊人許茂,見過陳山主,多年不見,陳山主”
魏檗作為東道主,笑著讓那位負責煮茶待客的禮制司主官不必忙了,由他親自招呼兩位貴客,大驪舊北岳地界江水正神出身的女官略有失望,她與第一次見到真人的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姍姍離去。披云、落魄兩山距離如此之近,山君又與陳隱官是一洲公認的關系莫逆,但是不知為何,陳隱官卻極少做客披云山,她那禮制司內諸多官吏,對此都是深感遺憾,她甚至數次與山君“請命”,務必邀請年輕隱官來禮制司坐一坐,可惜魏檗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陳平安落座后,從魏檗手中接過茶杯,問道:“不知許兄今夜找我有何事?”
許茂說道:“皇帝陛下即將秘密南巡,期間會駐蹕豫章郡采伐院,我作為兼領洪州軍務的禺州將軍,必須保證陛下此行的,但是如今將軍府的那撥隨軍修士,多是年輕人,經驗豐富的隨軍修士,都已經抽調去往蠻荒天下戰場,所以我擔心萬一遇到某些突發狀況,難免應對不當,所以就斗膽想請陳山主走一遭洪州豫章郡。”
陳平安答非所問,“關于此事,林院主怎么說,有無建議?!?br/>
許茂說道:“林院主亦是覺得他的采伐院,受限于本身職責和成員配置,比較難以照顧到方方面面,需要禺州將軍府多出力?!?br/>
典型的打官腔,措辭含糊,看似什么都沒說,又好像什么都說了。
陳平安笑了笑,點頭道:“明白了,勞煩許兄回頭給我一個確切日期,我就算無法親自趕往豫章郡,也會讓山中劍修暗中護衛,關于此事,畢竟涉及朝廷機密,我又只有一塊大驪兵部頒發的末等太平無事牌,照理說,沒有刑部命令,我和落魄山是無法參與此事的,所以許兄可以與山君府聯名告知刑部和那個禮部祠祭清吏司,免得出現不必要的誤會,有了朝廷那邊的確切答復,我這邊才好早早安排人選和行程?!?br/>
這位禺州將軍頓時如釋重負,雙手舉杯,“許茂以茶代酒,敬謝陳山主!”
陳平安也跟著喝完一杯茶,再與許茂聊了些石毫國的近況,許茂很快就告辭離去。
將這位禺州將軍送到門口,魏檗再施展山君神通,許茂得以縮地山河,徑直返回將軍府密室。
魏檗笑道:“顯而易見,曹將軍是打算拿你來做人情了。畢竟寶瓶洲如今請得動隱官大人的人,就沒幾個。不管你是否會親臨洪州豫章郡,就算只是一兩位落魄山譜牒成員在那邊現身,相信皇帝陛下都會對曹將軍刮目相看。我現在比較好奇曹戊是怎么跟林正誠聊的,要不要我幫你探探口風?免得被曹戊鉆了空子。”
陳平安搖頭說道:“算了,我本來就猶豫要不要去一趟豫章郡。”
不用陳平安主動詢問,魏檗就說起了那樁所謂的私事,“鄭大風說他現在有三個選擇,留在落魄山,不當看門人,尋一處藩屬山頭,以后給人教拳,再就是去桐葉洲那邊跟崔東山廝混,第三個選擇,是他去齊渡那邊,但是想要做成這件事,就需要你我聯袂舉薦了,所以他比較為難。”
陳平安怒道:“這家伙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你鄭大風一個純粹武夫,跑去大瀆當什么大瀆公侯?!
確實,如今寶瓶洲中部大瀆,有長春侯楊花和淋漓伯曹涌,但是還缺少一位擁有“公”字爵位的水君。
促成此事,不管是誰來補缺,大驪朝廷當然是有舉薦權的,雖說還需要文廟那邊點頭許可,只不過就是走個過場而已,這跟寶瓶洲想要多出一座宗字頭仙府,情況大不相同,因為這條大瀆是大驪王朝一手開鑿而出,文廟在這件事上,不會與大驪宋氏指手畫腳,至于這個位高權重卻一直懸而未決的大瀆神位,說是各方勢力搶破頭都不夸張,所以鄭大風如果真打算去往齊渡“撿漏”,除了需要魏檗幫忙牽線搭橋,事實上真正能夠將此事一錘定音的,還得是拒絕擔任大驪國師的陳平安。
魏檗斜靠房門,無奈道:“我當時也是這么罵他的,結果他說是師父的意思,我還能怎么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鄭大風最是尊師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