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假裝沒認出身份,“你是?”
那烏孫欄女修,懷捧一只造工素雅的黃花梨字畫匣,小畫匣四角平鑲如意紋白銅飾物,有那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云頭拍子,一看就是個宮里頭流傳出來的老物件。她看著這個頭戴斗笠的中年漢子,笑道:“我師父,也就是彩衣船管事,讓我為仙師帶來此物,希望仙師不要推脫,里邊裝著我們烏孫欄各色彩箋,總計一百零八張。”
陳平安輕輕一拍斗笠,趕緊接過那只字畫木匣,與管事黃麟道了一聲謝,然后感慨道:“早知如此,就不揭下酒壺上邊的彩箋了,回頭重新黏上,省得朋友不識貨?!?br/>
女修以心聲說道:“師父讓我捎句話給仙師,中土文廟曾經下令山上禁絕山水邸報五年,還差了半年才解禁,所以我們渡船這邊不是不想賣,而是實在有心無力。”
陳平安有些無奈,難怪當時登船沒多久,就察覺到渡船之外,有一道天上鏡光和一道仙人氣息的悄然游曳,原來是自己這位桐葉洲修士,不小心漏了馬腳。后來渡船遇到海市蜃樓,若是自己沒有果斷出手,說不定那頓在蘆花島祖師堂欠下的喝茶,就要在彩衣渡船上邊補上了,除了大瀼水元嬰劍修,以及那位流霞洲女子仙人蔥蒨,極有可能會有其他高人一起落座待客。
彩衣渡船這邊,烏孫欄次席供奉黃麟,其實是一位正統出身的儒家書院子弟,先前以文字傳檄鎮壓水裔,黃麟靠一身浩然氣,言出法隨,破開海市迷障極多,還有那圣賢書篇上的“遠持天子令”一語。至于黃麟如何舍了君子賢人身份,轉去擔任烏孫欄的供奉,大概就是亂世當中的一部鴛鴦譜?
陳平安不由得想起那個渡船打趣自己的少年修士,好小子,挺會裝啊,還簪花小楷呢?少年看似插科打諢,實則心神平穩,言語與神色之間,竟是沒有半點紕漏,所以連自己都給糊弄過去了。
于是陳平安說道:“你們渡船上有個少年伙計,雖然修道資質不算極佳,但是心性不錯,是棵好苗子,說不定會大器晚成?!?br/>
年輕女修嫣然而笑,竟是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借前輩吉言,替我弟弟與前輩道一聲謝?!?br/>
一場好聚好散。
陳平安帶著孩子們,找到了開在驅山渡集市入口處的渡口坊樓。
作為桐葉洲最南端的渡口,驅山渡除了??坎室露纱@樣的跨洲渡船,還有三條山上路線,三個方向,分別去往黃花渡、仙舟渡和鸚鵡洲,渡船都未能到達桐葉洲中部,都是小渡口,無論是《山海志》還是《補志》都未曾記載,其中黃花渡是去往玉圭宗的必經之路。
陳平安有些奇怪,為何玉圭宗沒有占據驅山渡?按照《補志》所寫,大盈王朝執牛耳者的仙家門派,是玉圭宗的藩屬宗門,于情于理也好,出于利益訴求也罷,玉圭宗都該名正言順地幫助山下王朝,一起收拾桐葉洲南方廣袤的舊山河,而大盈王朝肯定是重中之重,將渝州說是兵家必爭之地都不過分,更奇怪的是,執掌驅山渡大小渡船事宜的仙師,雖然以桐葉洲雅言與人說話,竟然帶著幾分皚皚洲雅言獨有的口音。
陳平安帶著一大幫孩子,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而且那九個孩子,一看就像資質不會太差的修道胚子,自然讓人羨慕,同時更會讓人忌憚幾分。
只是肯定沒人相信,九個孩子,不但都已經是孕育出本命飛劍的劍修,而且還是劍修當中的劍仙胚子。
何況是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
這等光景,隨便擱哪兒,哪怕是在些以劍道立本的宗字頭仙家,讓某位劍仙親自帶隊,下山游歷,都足夠嚇人,匪夷所思,所以陳平安就算扯開嗓子喊,可只要九個孩子不紛紛祭出飛劍,就都沒人相信。偌大一座桐葉洲,別說露面,能夠在山上湊出這么多劍修孩子的宗門,屈指可數,就算有上五境劍仙親自護道,都不敢如此貿然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