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穹廬,大雪漫漫,籠蓋四野八方。雪天的傍晚本就來得早,最后一抹天光就要在群山間浸沒時,蒼古的薩滿戰歌正響起在金人大帳前的篝火邊。
火光撐起了小小的橘色的空間,好似在與蒼天對抗。
西南的風雪,在北地而來的女真人、遼東人面前,并不是多么奇特的天色。許多年前,他們就生活在一年會有近也帶著這名頭往前走,引以為傲。高興吧?”
宗翰英雄一世,平素霸氣凜然,但實非親切之人。此時話語雖平緩,但敗戰在前,自然無人以為他要夸贊大伙,一時間眾皆沉默。宗翰望著火焰。
“以兩千之數,反抗遼國那樣的龐然之物,后來到數萬人,掀翻了整個遼國。到今天想起來,都像是一場大夢,初時,不管是我還是阿骨打,都覺得自己形如螻蟻——當年的遼國面前,女真就是個小螞蟻,我們替遼人養鳥,遼人覺得我們是山里頭的野人!阿骨打成首領去覲見天祚帝時,天祚帝說,你看來挺瘦的,跟其他頭領不一樣啊,那就給我跳個舞吧……”
“阿骨打不跳舞?!?br/>
宗翰一面說著,一面在后方的木樁上坐下了。他朝眾人隨意揮了揮手,示意坐下,但沒有人坐。
“今上當時出來了,說陛下既然有意,我來給陛下表演吧。天祚帝本想要發作,但今上讓人放了一頭熊出來。他當著所有人的面,生生的,把熊打死了。這件事說來英雄,但我女真人還是天祚帝面前的螞蟻,他當時沒有發怒,可能覺得,這螞蟻很有意思啊……后來遼人天使每年過來,還是會將我女真人肆意打罵,你能打死熊,他并不怕?!?br/>
“我從幾歲到十幾歲,年少好斗,但每次見了遼人天使,都要跪下磕頭,部族中再厲害的勇士也要跪下磕頭,沒人覺得不應當。那些遼人天使雖然看來瘦弱,但衣裝如畫、趾高氣揚,肯定跟我們不是同一類人。到我開始會想事情,我也覺得跪下是應當的,為什么?我父撒改第一次帶我出山入城,當我看見那些兵甲整齊的遼人將士,當我知道富有萬里的遼人江山時,我就覺得,跪下,很應該?!?br/>
“造反,不是覺得我女真天生就有奪取天下的命,只是因為日子過不下去了。兩千人起兵時,阿骨打是猶豫的,我也很猶豫,但是就好像大雪封山時為了一口吃的,我們要到山里去捕熊獵虎。對著比熊虎更厲害的遼國,沒有吃的,也只能去獵一獵它?!?br/>
他的手按在膝蓋上,目光望著火焰,頓了許久,方才笑了笑。
“從起事時打起,阿骨打也好,我也好,還有今天站在這里的諸位,每戰必先,了不起啊。我后來才知道,遼人愛惜羽毛,也有貪生怕死之輩,南面武朝更是不堪,到了打仗,就說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文縐縐的不知道什么狗屁意思!就這樣兩千人打敗幾萬人,兩萬人打敗了幾十萬人,當年跟著沖鋒的很多人都已經死了,我們活到現在,想起來,還真是了不起。早兩年,谷神跟我說,縱觀歷史,又有多少人能達到我們的成績???我想想,各位也真是了不起?!?br/>
他的目光越過火焰、越過在場的眾人,望向后方延綿的大營,再投向了更遠的地方,又收回來。
“我今天想,原來只要打仗時各個都能每戰必先,就能做到這樣的成績,因為這天下,貪生怕死者太多了。今天到這里的各位,都了不起,咱們這些年來沖殺在戰場上,我沒看見多少怕的,就是這樣,當年的兩千人,而今橫掃天下。成千上萬、萬萬人都被咱們掃光了?!?br/>
“你們能橫掃天下?!弊诤驳哪抗鈴囊幻麑㈩I的臉上掃過去,溫和與平靜逐漸變得嚴苛,一字一頓,“但是,有人說,你們沒有坐擁天下的氣度!”
“每戰必先、悍不畏死,你們就能將這天下打在手里,你們能掃掉遼國,能將武朝的周家從這臺子上趕走。但你們就能坐得穩這個天下嗎!阿骨打尚在時便說過,打天下、坐天下,不是一回事!今上也三番五次地說,要與天下人同擁天下——看看你們后頭的天下!”
宗翰的聲音猶如虎口,一時間甚至壓下了四周風雪的呼嘯,有人朝后方看去,軍營的遠處是起伏的山嶺,山嶺的更遠處,消磨于無邊無垠的昏暗之中了。
“你們的天下,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