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調任潭州知州,到得京城時,于詩會后得梅公召見。老大人當時便與我說,苗疆一地,麻煩極大,問題頗多。囑我慎重。其時小蒼河大戰方止,黑旗元氣大傷,但與女真三年大戰,委實打出了震動天下的頑強?!?br/>
“……這苗疆一地,本屬黑旗之中霸刀一系,早先隨方臘發起永樂之亂,此后一直雌伏,直到小蒼河大戰開始,方才有了大的動作。建朔五年,霸刀主力西移,為小蒼河黑旗南逃做準備,留在苗疆的除家屬外,可戰之兵不過萬人,但即便如此,我也未曾有過絲毫輕視之心……只可惜后來的發展未曾如我所料,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墻之內也……”
居陵縣。秋日將近,滿園金黃,縣城中最為貴氣的酒樓上,助興的女子正在彈奏清雅的小曲,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官員持著酒杯,正朝著對面的身材魁梧樣貌粗野的武將說著話,言語之中,偶有自嘲,但語氣也算得上是非常誠懇了。
“……兄弟調任潭州之后,整肅軍務,結交各方,又打探苗疆消息,定下先封鎖、后剿滅的計劃,然則,建朔八年、九年、十年,先后五次出兵,最少的發動八萬人,最多的是動員二十萬大軍進山,但是到了最后,拖后腿的……是身邊人?!?br/>
中年官員緩緩揮了揮手:“三年!五次!次次無功而返,這邊說要打,西南那邊,各方就開始去談生意,生意談完了,私下里開始鬧事情,抽人手,都以為在那寧先生手上占了大便宜。兄弟心里苦啊,兄弟沒有偷懶……建朔九年,夏天那次,朱兄,你對不起我?!?br/>
對面樣貌粗野的將領舉了舉杯:“喝酒?!?br/>
“……不說了,喝酒?!?br/>
兩人碰了碰杯,中年官員臉上是紅的,又將酒倒上:“我知道,我尹長霞今天來游說朱兄,以朱兄性格,要看不起我,但是,往大了說,你我都是武朝的官,我是潭州知州,你該歸我節制??上В涑烟幱谖⒛┲辛?,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沒關系,尹某今天只以朋友身份過來,說的話朱兄聽得下就聽,聽不下也罷?!?br/>
名叫尹長霞的官員話語之中帶著酒氣,武朝的潭州即后世長沙市,亦為荊湖南路的路治所在,他作為潭州知州,本是省會最高長官之一,而居陵不過潭州附近小縣,名義上自然歸尹長霞節制。尹長霞借著酒氣說出這番話來,朱姓武官便舉著杯來道歉:“尹大人嚴重了,小的自罰三杯、自罰三杯?!?br/>
“一起喝?!币L霞與對方一道喝了三杯酒,手拍在桌子上,“剛才說……朱兄要看不起我,沒關系,那黑旗軍說尹某是漢奸。什么是漢奸?跟他們作對就是漢奸?朱兄,我也是漢人,我是武朝的官,我是主政潭州的父母官,我……棋差一招,我認!主政潭州五年,我手下五萬多人,我卻一次都沒有打進去苗疆過,理由是什么,沒人聽,我認!”
他揮著手:“打交道這么多年的時間,我低估了他們的戰力!六月里他們出來,說破長沙就破長沙,說打臨湘就打臨湘,城防一塌糊涂,甚至有人給他們開門。我也認。天下變了,華夏軍厲害,女真人也厲害,咱們被落下了,不服不行,但接下來是什么啊?朱兄?”
尹長霞伸手點著桌子:“六月時陳凡他們殺出來,說要殺我祭旗,我沒有辦法只能躲起來,附近的諸位,說起來都說要與黑旗聯合抗金,說得厲害,平江的于大牙恨不得立刻去西南跪見寧先生呢,在平江縣城里說寧先生是圣人,湘鄉等地也都說要投黑旗,可惜啊,到了八月,不一樣了?!?br/>
“朱兄,六月間我丟了長沙、臨湘等地,躲了起來,八月間開始出來,各地響應,開始要跟黑旗作對,你以為是尹某有這等號召力嗎?”尹長霞搖了搖頭,“尹某無足輕重。朱兄,說句實在話,湘人性情強悍,敢為天下之先,尹某一介外人,使不動你們。真正使得動各位的,是外頭那些人……”
他話語說到這里,微微嘆息,目光朝著酒樓窗外望過去。
越過小小的院子,外頭是居陵灰黑的縣城與街市。居陵是后世瀏陽所在,眼下并非大城,乍然望去,顯不出似錦的繁華來,但即便如此,行人來去間,也自有一股安靜的氛圍在。陽光灑過樹隙、落葉枯黃、蟲兒鳴響、乞丐在路邊休憩、孩子奔跑而過……
尹長霞道:“八月里,女真的完顏希尹已下了往荊湖進攻的命令,郭寶淮、于谷生、李投鶴……三支兵馬加起來快二十萬人了吧,他們會第一批殺到,接下來是陸陸續續幾十萬人的大軍壓境,后頭坐鎮的還有女真宿將銀術可,他們打了臨安,做了修正,如今已經在過來的路上。朱兄,這邊有什么?”
他諷刺地笑笑:“苗疆的這批黑旗,比之當年小蒼河的那批,戰力還稍遜一籌,一萬多人出來占了長沙、臨湘,他們是出了大風頭了。接下來,幾十萬大軍壓來,打不過了,他們回到山里去,就算他們有骨氣,往死里熬,站在他們一邊的,沒一個能活。當年的西北,現在還是白地呢。”
對面的朱姓將領點了點頭:“是啊,不好辦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