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就能夠裹挾民眾,反撲士族,到時候,什么‘共治天下’這種看起來積累了兩百年的利益傾向,都會變成等而下之的小問題……這是你們今天唯一有勝算的一點可能……”
五月底的劍門關,寧毅的聲音響在陽光下的半山腰上,一旁的左修權目光嚴肅,五味雜陳。
在此時的華夏軍勢力當中,左家的地位特殊,也是因此,左修權能夠在這里詢問一些稍微出格的問題。當然,對于他們這個層次來說,只要擺明了態度,不在私下里搞實質上的越界,這些討論都可以算是君子之辯。他在先前的話語之中其實有著些許的激將和得寸進尺,但讓他想不到的是,這番討論會走到眼前的這一步來,甚至在一時間,讓他有些追悔莫及。
眼前的寧毅,竟還真的指出了一條道路、拋出了一個框架來,令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睿智如他自然能夠隱約看見這個框架中能延伸出來的一些東西,若以福州朝堂的眼前的危機做考慮,這個方向竟確確實實提供了某種破局的可能性,然而在此之外的問題是,破局之后,他們面對的未來可能會變成更加恐怖和危險的東西。
民生、民權、民智……這是他在西南搞的那一套,還只是一小部分……
真是不該耍小聰明,不該問……也不該聽的……
他心中嘆息,沉默了片刻,方才笑道:“寧先生好計算,若福州那邊真推廣起這些,將來失敗,便是為寧先生做了嫁妝。”
“若是失敗了,就會這樣?!睂幰阈θ萏故?,并不諱飾,“但如果成功了,或許就能走出一條路來?!?br/>
左修權想了想:“……所謂對皇帝的身份和解釋做出一定的處理,是指……”
“宣揚人權、平等的一個最大阻礙,在于皇帝跟普通人的地位肯定是天差地別,唯一有可能規避的方式,要做好兩件事情,第一,在一定時期內皇帝的利益要與民眾的利益高度統一,就像是今天,君武跟大家說,你們把力量借給我,我們打到那些分散國家力量的大族,集中力量后,再打倒女真侵略者,這樣一來,在一定的時間內,皇權贏得最大的好感,可以獲得它的合法性和神圣性……”
寧毅一面說,兩人一面在山間緩緩前行:“但這樣的合法性和神圣性不會持久,因為一旦外部壓力減輕,皇帝與皇族必然成為最大的利益階層,大家會慢慢意識到這上面的不公平。那么可以開始嘗試第二件事情,讓皇權隱退,保持神圣,讓官僚機構成為面對民眾的防火墻,而皇帝不要直接參與到利益的爭奪上去……”
“民眾能有多難應付呢?”寧毅偏頭笑了笑,“在可以預見的幾百年時間內,就算人權覺醒,他們也絕對拿不到百分之百的公平,除非真的天下大同,人皆為堯舜,每個人抗的責任一模一樣了,那每個人到手的利益才能均等,但這是做不到的,只要存在智商和能力上的差距,特權階級永遠拿大頭,拿小頭的民眾只要有吃有喝,他們不會介意自己的國家有一個神圣化的皇帝象征?!?br/>
他說到這里,笑著頓了頓:“當然,除非是一場幾十年上百年的思想解放,確定了皇帝的丑陋,才有可能取得另一種共識。但現在不會,有皇帝存在是千年來的必然,今天的皇帝如果能將權力交給一個相對可靠的官僚體系,而他本身不再肆意權衡,他會得到所有人的尊敬,大家不會介意供養和尊敬一個這樣的皇室,如此也就能夠完成君權的神圣化過程這個游戲方式,我們可以叫做,君主立憲。”
左修權偏了偏頭:“也就是說,今天先集權,待到打敗女真,再虛君以治?!?br/>
“要么不用我的想法,小皇帝能直接殺出一條路來,那當我沒說過。”寧毅目光平靜地陳述道,“如果用這個辦法,打敗分權的士大夫和外來的敵人應該是可能的。但假如在完成初步的民眾啟蒙后,皇帝還要呆在權力的頂峰時刻彰顯他跟別人的不一樣,遲早有一天他會被人拖出來砍了頭,虛君是到時候唯一自保的方式?!?br/>
說到這里又笑了笑:“創造官僚層、隔岸觀火,將來有什么事情就算搞砸了,不關皇帝的事啊,皇帝多委屈,他明明是天子,國家都是他們家的,但為了百姓,他主動后退,不能理政,一代代都忍辱負重,你說,誰會怪他?”
“那到時候的掌權人是……”
“宰相、首輔……什么都行,隔幾年換一個,他不是皇帝,不用當一輩子,先把規矩定下來,到時候就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