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
這艘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形制如江河樓船,與陳平安乘坐過的諸多中小渡船并無異樣,只是升空之后,又有玄妙,巨大渡船四周,煙霧滾滾,涌現出一位位身形縹緲虛幻的披甲力士,如纖夫拉船,奔走在云海虛空之中,使得渡船速度,風馳電掣,遠勝當年那艘同是北俱蘆洲仙家的打醮山渡船。
陳平安早早摘了劍仙和養劍葫,擱在桌上,在屋內安靜練拳之余,也會取出幾枚竹簡,去往觀景臺欣賞風景,時常摩挲,當下手中那枚泛黃竹簡,就篆刻著“無事澄然,有事斬然”八個字,一個澄,一個斬,都讓陳平安十分有眼緣。
雖然崔東山臨別之際,送了一把玉竹折扇,可是一想到當年陸臺游歷途中,躺在藤椅上、搖扇清涼的名士風流,珠玉在前,陳平安總覺得折扇落在自己手里,真是委屈了它,實在無法想象自己搖動折扇,是怎么個別扭場景。
在渡船掠出驪珠福地版圖后,會在大驪京畿之北的長春宮渡口暫作停岸,長春宮是大驪的頭等仙家洞府,修士皆女子,那位宮中娘娘失勢后,就在此結茅修行,當時大驪廟堂都以為這位遠離中樞的娘娘,多半是爬不起來了,不曾想到最后,她才是最大的贏家,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國師崔瀺鼎力扶持,當了大驪新帝,一個被藩王宋長鏡更加親近,即將封王就藩于老龍城,遙領陪都。
在先帝死后,她明明已經被“圈禁”起來,仿佛什么都沒有做,事情就有了最好的結果。
好像也怪不得老百姓喜歡嘴上念叨好人一定有好報,實則心里卻往往不太信。
陳平安跟顧璨還有裴錢不太一樣,他的記賬,不會大大小小都寫在紙上,太多,反而記得不重。這位大驪娘娘當年在陳平安首次出門遠游之際,殺心之大,直接派遣了一撥大驪頂尖刺客尾隨其后,如果不是剛好碰到了阿良,一百個陳平安都死無全尸了。
當然那位婦人有她的理由,兒子宋集薪在他陳平安吃過大苦頭,差點被他這么個窯工學徒,在一個雨幕中,掐死在泥瓶巷之中。
在先后走過藕花福地和書簡湖后,陳平安其實已經可以大致梳理出那位婦人的脈絡。
顯然,這位手握權柄的大驪娘娘,在最得勢之際,便開始謀劃,養在京城身邊的兒子宋和,幫其養望,拉攏文武,至于那個為了大驪宋氏國祚氣運“風生水起”的宋集薪,在驪珠洞天搶奪機緣,能為宋氏掙多少是多少,宋集薪死了,她多半也會掬一把辛酸淚,只不過一生下沒多久便“夭折”,在宋氏族譜上早已勾掉名字的宋睦,死了也就死了,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可宋集薪的功勞,最少有半數,就是她這個母親的功勞,她的功勞,自然就是另外一個兒子宋和的功勞,這些內幕,一位位上柱國,這些大驪重臣都未必知曉,但是沒關系,先帝認,崔瀺認,宋長鏡也要認,這就足夠了。
宋集薪活著離開驪珠洞天,更是好事,當然前提是這個重新恢復宗譜名字的宋睦,不要貪心,要乖巧,懂得不與哥哥宋和爭那把椅子。
所以那次陳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書院偶然相遇,云淡風輕,并無沖突。
宋集薪與陳平安當鄰居的時候,陰陽怪氣的話語沒少說,什么陳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響的東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聞到的香味就是藥香。
不過除了騙陳平安違反誓言的那件事之外,宋集薪與陳平安,大體上還是相安無事,各不順眼而已,井水不犯河水,陽關道獨木橋,誰也不耽誤誰,至于幾句怪話,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些地方,實在是輕如鵝毛,誰上心,誰吃虧,事實上宋集薪當年就是在這些市井婦人的瑣碎言語上,吃了大苦頭,因為太在意,一個個心結成死結,神仙難解。
當渡船臨近大驪京畿之地,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陳平安坐在觀景臺欄桿上,仰頭望天,默默喝著酒。
年幼時的陳平安,最怕生病,從熟稔上山采藥之后,再到后來去當了窯工學徒,跟隨那個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頭學燒瓷,對于身體有恙一事,陳平安最最警惕,一有發病的跡象,就會上山采藥熬藥,劉羨陽曾經笑話陳平安是天底下最嬌氣的人,真當自己是福祿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